阳邑?有那么一瞬,葛洪以为自己听岔了。可是见到梁峰那副郑重无比的表情,他背上立刻起栗,连呼吸都急促了几分:“府君要攻阳邑?”
如今阳邑刚刚被匈奴拿下,如此要塞,自然要牢牢把守,哪里是想攻就能攻下的。可是梁峰竟然直接开口,举他任阳邑县令。若不是葛洪了解这位府君,简直都要以为他心智混乱,生出癔症了呢!
“上党需阳邑为屏障。若是此城不克,晋阳危矣。”梁峰肃然道。
这也是他花费了不少功夫,最终确定的战略目标。阳邑的地理位置太过关键,是连接上党和晋阳的要道。阳邑被夺,想要与晋阳城中的守军联系,就要变得异常艰难。而匈奴隔断了晋阳和上党的关联,各个击破也会变得轻松起来。
如果必须划定一个战场,阳邑实在是最佳选择。
“可是……”葛洪迟疑了一下,“……可是阳邑这等坚城,若无数万人马,花费月余时间,如何能够克复?更勿论匈奴大军还在晋阳城外,若是援驰阳邑,半日可抵!”
人家有坚城,又有大军,哪是说打就能打的下来的?葛洪怎么说也读过兵书,上过战场,哪会不知这事的荒唐?
“若是以往,攻下阳邑当艰难无比。但是这次非比寻常,有天象相助。据李子乐测算,明年正旦,日将有蚀!”梁峰揭开了底牌。
葛洪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要在正旦开战?因为日食?!”
开什么玩笑!正旦本就是止戈之日,更勿论日食这种重大天候异变。若遇上日食,连正旦朝会都要停止,莫说是兴兵打仗了!
梁峰却没有半分开玩笑的意思:“之前虽击退匈奴,我军亦损耗了不少兵力。若是他日再战,上党已无还手之力。选在元日,正是因为出其不意。天象之变,则是吓退匈奴的关键所在。为了上党数万百姓,这仗必须要打!”
葛洪多多少少也知道上党如今的局面。兵力不足、流民泛滥、又是必争之地,如果匈奴再次攻来,别说是几百上千兵士,就是那一座座城池,都危在旦夕。是如司马腾一般放弃这一郡之地?还是以其为战场,让所有城池化作一片焦土?
哪样,葛洪都不想去选。沉默片刻后,他开口道:“府君又如何能确定,日食那日能来?须知监天的太史令都未必能算准日月之蚀,何况李欣那个浑人?建安末年,也曾有过太史预言元正日食,群臣尽皆建言取消元会,荀令君坚持举行,结果日食却未发生。史官都会有错,灾异以后可能自行消失,若是把一切都压在日食之上,岂不荒唐?”
“夺城并不需要日食。”梁峰道,“此次攻城,杀招乃是火|药。因此有无日食,不过是天助与否!”
葛洪愣住了。他是火|药研制生产的负责人,自然清楚如今发展的情况。用此物攻城,一直是研发的主力方向,也确实做出了些可以一用的器械。然而谁曾料到,竟然会用在这种时候。
出其不意用火|药攻城,能攻克吗?葛洪其实也不敢保证,毕竟谁都未曾试过。但是在日食发生的时候,用火药攻城,能攻克吗?这是个根本不需要回答的问题。
原来梁子熙,打的是这个主意。就如同当初的潞城大捷!
胸中升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情绪,人人都把日食当成是天灾异变,却从未有人敢把这异象,当成天助之威。如此行径,是胆大妄为,还是孤注一掷?葛洪抿紧了嘴唇:“府君可知,日食乃是欺主之相?就算能吓退匈奴,对府君而言,也未必是件好事。”
日为阳,月为阴,故而日食乃是阴侵阳,臣掩君之象。在汉末,若是发生日食,三公都可能会因此获罪乃至毙命。如果选择元正出兵,攻城之时又发生日食,对于梁峰的风评,可就难讲了。
听到这话,梁峰一哂:“若能救这一郡百姓,又岂因祸福避趋之。”
他当然想过利用日食造成的影响。这可不是吉兆,而是所有天象中最凶的一样。《后汉书》有云:“夫至尊莫过乎天,天之变莫大乎日蚀。”正是这个时代对的定论,更何况还有臣克君的寓意。
若是洛阳或是长安的司马郡王们知道了这事,指不定会怎么看他。不过现在也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若不试试,他恐怕都等不到那些姓司马的来兴师问罪了。而且刘渊自称真命所归,却偏偏遇上日食阳邑被夺回,恐怕震慑效果会更出色。
看着面前之人坦然的神色,葛洪不知该说什么为好。谁能想尽一切办法,哪怕背上凶名,也要救一地百姓?司马腾已经逃了,更多身居高位,手握重兵的王爵们,正在洛阳和长安之间厮杀,只为挟天子以令诸侯。有人关心那些苦苦挣扎的生民吗?
葛洪是经历过战乱的,当初张昌、白冰掀起的叛乱,搅动了整个江南,险些祸及自己的家人。他带着百来族人,加入义军,为的正是消弭兵祸,保住更多人。只可惜,没人在乎他的功勋。而现在,有人需要他再次站出来,救助这一郡百姓。
“阳邑城危,并非一个绝好去处。然则此役若得葛郎相助,方能万无一失!”看得出葛洪面上的纠结,梁峰敛起衣袖,稽首而拜。
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人选了。葛洪年龄虽然不大,但是才华并不比其他人少。能在大战之中脱颖而出,他的兵法和勇气也不逊旁人。更难得是火|药为葛洪一手研制而成的利器,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那些攻城器械的用法。
能指挥正面攻城作战,能最大限度的使用火|药,甚至能面对日食这种天文奇观,不会自乱阵脚。更重要的是,葛洪是个“自己人”。在攻下城池之后,他能直接接掌阳邑,确保它的正常运转,并且将其纳入上党防御体系。这一点,在他手下没人能够做到。就算是新投靠的令狐况也不能。
这一拜,带着一种远超“礼遇”的郑重。
然而葛洪的心情,已经非刚刚应下出仕时的激动。在他心底,多出了几分感慨,几分豪迈,长长呼出压在胸中的那口气,他敛袖对拜:“承蒙府君不弃,洪愿一试!”
同样一句话,第二次,跟前一次的意义截然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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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过得飞快,并州的天气也越来越冷。可惜今冬并未降雪,寒冷之余,是让人忧心的干旱。也不知会不会影响明年的收成。
虽然在上党吃了败仗,但是刘渊还是于腊日大肆田猎,告奉先祖,祭拜天地,同时也筹备之后的元日大朝。这是汉国成立以来,第二次举行元会。司马腾出逃,并州空虚,这个朝会的意义自然非比寻常。莫说是百官,就连出征在外的将领,也都赶回离石。
若是换个战场,恐怕没人敢如此妄为。但是并州今非昔比,晋军将领无不龟缩城池之中,只盼匈奴不来攻城。而那些已经落入汉国的城池,则连成一片,根本不怕别人偷袭。话说回来,就算有仗要打,从离石到晋阳,轻骑两日便到。谁又能在两日之内,攻下城池呢?
因此,莫说是那些将领,就连守城的兵士,都难得放松了下来。打了一年的仗,好不容易到了年关,正旦止戈,又有赏赐,又有吃喝,何不痛痛快快过个好年呢?
自上而下都抱着这种心思,那还会有人操心战事。阳邑这座新占领的城池,也不例外。城中匈奴兵共有八百,还有一千余归降的晋军。不过没人害怕这些降兵造反,相反,开城献降之人,才最希望汉国取胜。否则背节弃主,岂不没了意义?
有这么多人把守城市,守城的将军早早下令,除夕设宴。这种大宴,难得的酒水都敞开了供给,人人都喝的兴高采烈。
听着城中传来的欢呼之声,立在城头守城的兵士,无不心痒难耐。也是运不好,才轮到他们值夜。这种时候,又有谁能一心一意坚守岗位?不过是虚应差事罢了。
然而就在这些心不在焉的兵士围在一起取暖偷嘴的时候,几道影子翻过了城墙,向着阳邑府衙摸去。没人留意到这些一闪而过的影子,神不知,鬼不觉,他们潜伏进了阳邑城中临时的中枢,静悄悄守候着猎物的到来。
□□庆。待到天命之时,城头那些兵士才睡眼惺忪的爬了起来。酒没敢喝多少,饭菜倒是填了个肚圆。夹紧裹身的冬衣,一个兵士揉了揉眼睛,向城外看去。这一眼,让他惊在那里。
一支严阵以待的军队,出现了城门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