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隆隆――”巨大的钟鼓声似从天际传来,无数的脚步声齐整如一,一片萦绕着香烟的雾气之中,阿音下了马车,又上了一顶小轿。
她坐下之后,就立刻扯掉了面上的遮布巾,然这小轿,却又是糊上了窗子的,内里暗沉沉一片,随着轿厢被人抬起摆动间,从帘缝中透来的微弱光线,天已经黑了。但除非傻子,才不知道眼下的所处的地方。
道路很长,很远,也很平坦。
她被辗转了半月有余才来到此地,西京之北,这新立的王朝最威严的所在,――永极宫!
这并不令人惶恐,阿音只觉得荒唐,这天下已经有许多荒唐之人、荒唐之事,然她正处在此地,已经是最最荒唐之事。
小轿抬了许久,那布帘之外透来的光线越发的黯淡,接着,有明灯亮起,跟从小轿的人渐渐少去,最后,只有坐在轿中的她,还有抬轿的前后两个人,但这两个人在把轿子停下之后,也悄无声息的退去了。
阿音伸手,掀起轿帘,小轿停在一处庭院之中,但四周依旧没有任何人,没有任何声息。眼前是一座秀丽的宫殿,帷幔重重,灯火辉煌。
遮挡在殿门口的是一架五扇牡丹刻金屏风,绕过屏风,便见到殿中有一座黄铜镂刻的兽首香笼,其中袅袅着龙延香。其后,是一副宽阔的坐塌,并不高,铺满了暗纹织花的软垫,坐塌两旁是两盏高大的九枝灯。
阿音站在殿中,这里没有她落座的地方。
她等着人,等待得也不算久,便听见人群的脚步声,须臾,脚步声在殿外停罢,有人独自上前,他站在门口,身影被廊外的明灯投射在屏风之上,阿音看他左手微扬,似在阻止随从进门。不过片刻的停顿,那身影便愈来愈近,他入内之后,那身后高大的门扇便不急不缓地阖上。
阿音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那人便缓缓踱步而来,他对阿音视若无睹,待他走到那坐塌前,安安稳稳地坐下,才抬起眼睛,似在打量着阿音。
阿音加重了呼吸的气息,嘴唇抿得刻板而僵硬,她也盯着他,眼神中却没有多少敬畏,而她的脑中,在不停的思考着,飞速的略过无数的假设和回忆。
郑昭的目光锐利、冷漠,似一眼便看透了阿音,――她故作平静的面容后那惶恐不安的内心。
阿音有些愤怒,还有些恐惧,不错,她也会恐惧。她的心情很复杂,除了面对危险的警觉,还有不肯低头的自怜,她没有行礼,那份无谓的自傲令她将头微微扬起,尽管郑昭坐着,她站着,但是他的座位高高在上,她站得卑微至底,她还是用下垂的眼睛看着他,情不自禁地挂出一副轻佻做作的可憎模样。
郑昭没有一丝一毫的不悦,他已然尊贵至极,对一个可怜的人还是有着这一点包容的肚量的。作为帝王,他着实有些年轻,不过三十多岁,四十不到,身形雄伟,一路走来步履笃定,面容隐含威迫之意,这便是所谓的王者之气吧。
阿音似想到了这个,不由微微发笑。
“庄姑娘,我们又见面了。”他终于开口道。
阿音手撑着香笼,换了个令她稍微自在一点的姿态,笑道:“再一见面,秦王已经为九五之尊,妾……呵呵,却如蝼蚁。”她抬起手,装作漫不经心地看着自己的指甲,啧啧有声。
郑昭并不在意她那讥嘲的语气,道:“人生际遇,的确是难以预料。”
阿音冷笑一声,道:“人生际遇……哈哈!陛下这宝座,难道是天上掉下来的?谁能想到呢,安帝,哦不,是吴王,禅位了呢,呵呵呵,陛下真是厚德载物,天下归心呐。”
郑昭似有怒,却未曾显露,目光穿过阿音的面容,望向殿内无数重的帷幔,换了副冠冕的腔调,道:“寡人初立朝,深感求贤若渴,天下之士之臣,若如庄氏,寡人之心安矣。”
阿音一瞬间变色,她几乎迅速将手指勾回袖中,但立刻,她便回神,――袖中空空如也,她也绝非面前之人的对手,而身处此地,她也插翅难逃。她背后已经有了一层冷汗,但是她逼着自己展露出一副不冷不热的笑容:“庄氏尽忠的可非陛下你。”
郑昭将身体往后靠去,单手支撑着,看着阿音这幅惊惧失态的模样,嘲弄般道:“所以庄氏没了。”
阿音终于不再掩饰,她的掩饰本来也就破绽百出,她干脆恶狠狠地盯着郑昭。
郑昭呲笑道:“你不是个聪明人,不过,寡人身边太多自作聪明的人,你这样的,还不至于令寡人生厌。只是……你若是一直这般愚蠢下去,也着实令人有些伤脑筋。”
“呵呵。”阿音挤出一声冷笑。
郑昭便继续道:“寡人今令史官编撰前朝六百年史,观吕氏之朝兴亡,煊赫数百年间,庄氏名臣名将不计其数,无庸碌之臣,无惧死之将,寡人时时感慨,又叹庄氏竟落得这般下场,着实令人唏嘘。”他看着阿音,道:“寡人已命收殓庄氏众遗骨,建忠祠,以彰天下。”
阿音掩唇,几乎不能控制地尖声大笑,“陛下可真是明君呐,好个千金买骨。”
郑昭面上并无太多神情,连阿音这幅轻佻的态度都没有似方才那般激怒他,只淡淡冷冷道:“南陵庄氏遗孤庄明音封阳城郡主,食邑六百,宫中教养,以择夫婿。”
阿音倏然变色,她紧紧盯着郑昭,冷笑道:“真是恩威并施,天子气象,妾微弱,不过伶仃之人,何劳陛下如此心机!”
郑昭道:“寡人封的是庄氏之女,寡人说你是,你便是,你若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是,自然不会为你多费心机。”
阿音一甩衣袖,直起身,在他面前踱步几回,忽然呲笑:“妾的确愚笨,陛下圣明,既然妾受赏,总比受罚的好,妾谢恩――!”阿音边道,边盈盈拜下,恭敬不已。
郑昭鼻端一声轻哼,起身拂袖而去。
待到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至不见,她才晃晃起身,面上尽是凄色。
“祖父,祖母,父亲,母亲,你们说,世间之事便真的一直这么可笑的吗?”她仰头,望着雕花的天花板,高不可攀,“什么权利名望身后百年,都是狗屁!若你们真有魂灵,可会觉得自己死得既冤枉又可怜?”她掩面,失声痛哭。
缓缓有脚步声传来,轻盈无比,阿音觉察,拭了泪痕,转向来人之处,却是一名宫装丽人,自一旁偏殿,掀起帷帐走来。
阿音认出了她,嘲讽一笑:“陆明山果然心机费尽,无所不用其极。”
丽人开口,道:“妾亦是苦命之人,郡主何须取笑。”
阿音转回头,轻微一叹。
丽人又道:“郡主请随我来吧。”
她领着阿音自后门出了殿宇,入目却是一座精致的庭院,回廊曲折,尽头便是一座楼阁,颇有些江南韵味,玲珑纤雅。
二人上了楼阁,进了房内,高点红烛,细焚名香,铺成锦绣,阿音径直在圆桌旁坐下,全不在意那些浮夸的陈设,只盯着丽人道:“素衣,郑昭是要你哄我说出些他想要知道的事情呢?还是将你作了看管我的牢头?”
原来她便是被陆明山送来宫中的眼线,她摇头笑道:“郡主精明,妾哪里能哄得了你,宫中侍卫巡兵千万,郡主的能耐,想出去却有些不易,妾又何须做这牢头?”
阿音自嘲一笑:“原来我还是在梦中,你说的不错,我果然只是百无一用罢了。”
素衣却道:“郡主在此,却也非毫无用处,起码,公子他……不,是世子他,多了一些同老国公作对的理由,陛下也能好好地同赵王谈一谈了……”
阿音眼中一瞬迸出些厉色,眯着眼看着素衣:“素衣姑娘原来已非当初了。”
素衣轻笑道:“妾本为人下之人,不过世子的一柄杀人的刀,如今居高屋广夏,着华服美衣,出入前呼后拥,富贵不可言,更不必做些违心之事,陛下圣明之君,妾为何不择良木而栖?”
阿音嘲笑道:“素衣姑娘真是位识时务的俊杰,着实恭喜了。”
素衣笑道:“郡主聪慧之人,又为何要作自讨苦吃的蠢人呢?”
阿音摇头而笑:“那么李炎呢?你可还记得他。”
素衣霎时变色,她轻轻咬下唇,灯下眼眸一片暗影,道:“世上男欢女爱,不过如此罢了,若是身不由已,那些也不过是奢望,郡主自己不也作出过最合适的决定?”
阿音冷笑,道:“那我这人质,对于他人来说,也是不值一提,郑昭果真多此一举了。”
素衣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道:“既然陛下令本宫好生教导郡主,本宫定然不负圣命,明日还请郡主早些起来,有教导的女官前来教授郡主女子之德。”
阿音面色不佳地看着她轻步而去,重重地吸气数下,看看窗外,明灯琉璃如不夜,不由一丝厌恶之色浮上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