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2|悲惨的人
祝颜舒直起腰, 擦一擦额上的汗,把最后一摞书扎紧放进了箱子里。
她两只手支在腰后,帮着已经快要僵掉的腰杆直起来, 长长的叹了一口气。
理想是一条艰难的路啊,走在上面的每一步都让人想后悔。
她并不是没有后悔过投身到理想中。但失去理想的日子她已经过足了二十多年, 比起理想路上的辛苦,还是没有理想的日子更难过。
人还喘着气, 谁也不想当行尸走肉。
她把书箱踢到大厅旁边的屋里。这里应该是两个厅之间用来给绅士淑女们暂时休息的房间, 现在堆满了匆匆从祝家楼搬过来的行李和书。
她本以为这些行李已经是再三粗简过的了,现在看起来还是太多了。
到了走的那一天, 势必不可能带着几十个箱子走, 差不多要扔下一半才行。
她坐在箱子上思考, 觉得衣服可以全扔下,书倒是应该尽量都带上。
这些书只有在大城市才能买到, 离开这里以后,想买书是难如登天。这些书, 现在一本都不能再少了, 因为少了就没有地方补了。
张妈出去雇人了, 代教授去接唐校长的家眷了。
祝颜舒本想勤快一点, 毕竟她现在又当上太太了嘛,做别人太太的, 还是应该要尽一尽贤妻的责任的。
所以,她本来是想先把行李收拾了,再把外面打扫一下, 最后再做一顿饭,这样就显得她很能干。
可是现在刚把行李收拾好,她就要投降了。
至于后面的打扫和做饭, 就等张妈带着人回来了。
这时,门铃响了。
祝颜舒马上站起来,把可能乱了的头发再拢一拢,把脸上的汗水擦干净,再掏出小镜子来看一看有没有不好的地方,到底还是又拿出粉盒补一补粉,再涂一点点唇膏抿一抿,然后才匆匆走出去,叫道:“来了,来了,来了。”
她打开门,不料,门外既不是张妈,也不是代教授,而是一个乞讨的女人。
这个女人瘦得像个鬼,但仍能看出应该长得很漂亮,她的眼眶深陷,在这样的深冬却只穿一件单衣,裹了一条旧围巾。
她看到祝颜舒立刻就弯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
磕了一个,又磕一个。
磕了好几个。
她说:“好心的太太,舍我两个钱叫我能买口吃的吧,我已经半个月没吃一口东西了。”
祝颜舒吓了一跳,想了想,说:“你站到下面去,不要上台阶。我去找一找,你等等。”
说着,她就关上了门。
世道不好,她也不能不小心。但这个女人又实在是很可怜。
祝颜舒去拿了一块美金,包了半盒子的饼干,想着衣服反正也不要了,又找出一件大衣,抱着这许多东西再去打开门,这个女人却已经不见了。
祝颜舒以为她等不及走了,抱着东西在门外张望了一会儿,又走到街上左右找了找,没有找到人才失落的回去。
等张妈带着人回来,她还对张妈讲:“唉,可能是她以为我不给她东西就走了,早知道该叫她进来等的。”
张妈带回来一个大姐,家就住在法租界外面不远,人看着年纪不大,二十几岁的样子,高高壮壮的,一看就是会干力气活的。
这个大姐不认生,特别爱说话。
张妈说:“我想找人不能在这里找啊,要去外面找,结果还没走出去就看到她了,她就自己上来问我是不是要找人,看我不信她,还把我领到她家里去看了看。”
张妈去这个大姐家里看过以后才放心请了她,讲好一个月一块五美金,包吃包住不包衣服。
大姐家里姓高,她笑呵呵的说:“我以前就是在这法租界当下人的,那时我赚的钱可多了,我一个人就顶我爹我妈两个人赚的钱。有了我拿回去的工钱,我哥和我弟都能上学读书,家里也不缺吃的喝的。就是可惜这好日子没过几年。”
据高大姐说,她认识这法租界一半的外国人,因为她至少在十家干过。
“但总是干不久。这些外国人,动不动就回去了。要说他们没赚到钱吧,好像有的赚到了,有的却赔了,”
高大姐干活特别利索,她一来就把搬行李弄脏的地面给拖干净了,一遍湿两遍干,地板干净的像镜子一样能照人。
然后她又去做饭。
苏纯钧是把祝家楼存的粮食都给他们送过来了,就是怕他们没有地方买吃的。
至于祝家楼,有他在就不会没有粮食吃。
张妈从仓库里盛了两杯米,又拿了盐糖等调味料,还有几个罐头,跟高大姐一起做吃的。
高大姐看到罐头就知道这一家肯定是有门路的,顿时更加巴结起来。
她抢着干活,张妈就没什么可干的,但张妈怕她偷吃,就一直在厨房里拿根葱慢慢剥,盯着高大姐做饭。
高大姐做饭做菜说不上好吃,但也说不上难吃。因为本来也没什么可做的。米蒸上,把罐头倒出来热一热就是菜了。
高大姐切了一整个午餐肉,切的时候一直咽口水。
这一块午餐肉要做三个菜一个汤,但现在却没什么人会抱怨。
做好了菜先放在锅里续着火。
高大姐忍不住问:“什么时候吃饭啊?太太应该早就饿了吧?”
张妈:“老爷出去了,还要等老爷回来呢。”
她把高大姐从厨房拉出来。
祝颜舒还在想早上那个女人的事,一直不安,特别是那个女人瘦得太吓人了,可能真的是半个月没吃饭了。
她想出去找一找,要是人在哪里饿死了,那她的良心就要不安了。
高大姐听祝颜舒讲起那个女人,马上说:“太太,你给我讲一讲,我说不定认识呢。”
祝颜舒就形容了一下,那个女人年纪不大,二十四五左右,圆圆的额头,眉毛细细的,眼睛大大的,鼻子很小巧,嘴巴是樱桃小口,穿一件绛红的旗袍,领口袖口都有小小的黑色蕾丝花边,披的披肩是银白色的。
祝颜舒:“披肩上用银线绣了花。就是已经太旧了,银线都绷开了,破破烂烂的。”
高大姐一拍大腿,说:“哎呀,太太,这个人我真的认识!她是法国人的太太。”
张妈:“哟,你还真知道。”
高大姐得意的说:“我当然知道。她啊,其实就是法国人在咱们这边娶的小老婆,跟外室太太一样。以前她天天开舞会开到天亮呢,逢到开舞会时她就会请很多下人去做饭,也找过我,我都是去帮着洗衣服倒垃圾的。”
祝颜舒:“那是法国人回去后不要她了?她还住在这里吗?”
高大姐摇摇头:“她不住这里。太太,她早就被法国人赶出来了,因为她吸鸦-片吸坏了,法国人就不要她了。太太,你可千万别信她。她总来这一片敲门,因为这一片有钱人多啊,她敲开一个门就能要到钱,要是遇上男人,她还会卖呢,等她拿了钱就去买大-烟抽了。”
祝颜舒一怔,重重的叹了口气,不再提这个女人了。
又等了四十几分钟,代教授终于回来了。
听到汽车在门外响,祝颜舒赶紧打开门走出去,微笑着迎接客人。
代教授把车停好,下来打开车门扶唐校长夫人下车,还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挽着包袱,提着行李箱跟在后面。
代教授介绍:“这是唐夫人,这是唐妈。这位是我太太,这是我大姨。”
他指着张妈说。
张妈一怔,刚挂到脸上的笑就有点挂不住,心道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瞧这嘴巴,多会编啊。
祝颜舒挽着张妈:“欢迎,欢迎,大姨,你看,家里又多了两口人,这下可更热闹了。”
张妈:“是,是。”
张妈成了大姨,就不必干活了。
幸好有高大姐,再加一个唐妈,两人一起干活,算是哪边都没吃亏。
饭菜是已经做好的,端出来就是满室飘香。
唐夫人是个旧式女子,代教授很知机的自己去另一个屋吃,由祝颜舒和张妈当陪客。
一顿饭吃完,唐夫人就去休息了。
代教授也拉着祝颜舒去休息了。
只剩下了张妈,唐妈和高大姐,三个人聚在厨房一边收拾一边说话,热闹极了。
张妈拿了两个盘子就不干了,拿着瓜子自己嗑。
唐妈也很健谈,可能跟唐夫人在一起不敢说太多闲话,现在遇上高大姐和张妈可不是要说个痛快。
她说:“我们来的路上还遇上一件晦气事呢!一个女的倒在路边,我们夫人心善,代教授也是个好人,也不怕这是劫道的,就停车下去看,你们猜怎么着?”
高大姐很捧场,赶紧问:“怎么着?”
张妈也竖起耳朵听。
唐妈:“人已经没了!唉,你说这人走在半道上没了,家里人都不知道,我们就算是好心想做做好事,又能去哪里替她找家人呢?害我们太太掉了两滴泪。代教授把她给搬到路边,免得让车给轧了。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