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场夜雨来得甚急,却并不大。
浠浠沥沥,缠缠绵绵,如春雨般细腻柔情,却令姜氏浑身起了阵阵寒意。
她惧冷,不由得将身上的狐裘裹得更紧了些,双手捧着手炉站在马车旁,抬头打量着矗立在眼前的庞然殿宇。
斜风细雨的夜色中,殿宇的宏伟气势不显,看着像一只张牙舞爪的巨型怪兽,透出一股阴森可怖的气息。
殿宇外面没有守卫,里面却隐隐透出灯光。
姜氏压根没有想到,在她即将抵达的北晋太庙里,有人已经替她设定了立场,挖好了大坑。
苏璟妍站在她身边,神情有刹那的犹疑。
很快,她定下神,陪姜氏一起迈上太庙的台阶。
慕彦峥深吸口气,勉强压下心里的担忧,沉默着错后一步跟上。
一路上始终没有出声的姚宛如也撩着裙摆拾级而上。
那些侍卫原本也想跟上去,却被慕彦峥阻住,吩咐他们在此待命。
有些事,不是人多就可以占上风的。
对方有人质在手,即便将整个皇宫的禁卫调过来,也无济于事。
高高的台阶上,有人迎了出来。
显然早料到他们会来。
那身穿布衣的清廋老者朝他们遥遥一礼。
慕彦峥目力极佳,已经看清那老者的面目。
赫然是之前在淮城打过交道的丘济苍。
当时他奉朱九的令,将自己软禁在地下密室里,两人下了一整夜的棋。
只是这次他又奉的谁的令?
朱九吗?
随即他又笃定地否定道:不可能。
在青木关,两人并肩杀过敌,不是兄弟胜似兄弟。在战局最紧张的时刻,朱九甚至豁出了自己的命来帮他。
他不会的。
心念间,三人已走到丘济苍面前。
丘济苍对着他们团团抱拳,“诸位贵客驾到,未曾远迎,老朽失礼了。”
他的语气恭敬又客气,仿若真将他们当做了贵客。
姜氏颔首回礼,语气同样客气,面上带着几分淡然的笑意,“想必您就是阿九的师父一一丘先生了。常听阿九提起你。”
闻言,丘济苍怔了怔,片刻才缓过神来,“那孩子鲁莽,劳夫人照拂了。”
姜氏道:“不劳烦。他既然认了我这个母亲,我自当待他如亲子,教导他照顾他护佑他,让他以后的人生无灾无难,无悲无苦,顺遂平安……”
“我想,这也是他亲父亲母的心愿吧。”
姜氏说着,定定地看着丘济苍,“丘先生,您含辛菇苦地抚养他长大,自然也不希望他折在这场风暴里,是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丘济苍只得点头。难不成他还能说少主的亲父亲母不希望他们的儿子平安吗。
不知不觉中,原本他占尽的优势荡然无存。
三言两语间,姜氏便占据了主动。
苏璟妍不由得看向阿娘,那目光称得上崇拜。
慕彦峥紧绷的心弦松了松。
如果能策反丘济苍,那就再好不过。
即便不能完全策反他,只要他袖手旁观,无疑也让君老三损失一大助力。
到了这一刻,他已经肯定今晚这事是君老三干的了。
当日他在青木关,迫于情势,没有对自己痛下杀手,但不代表他会彻底收敛野心。
只不知他今晚的目的何在?
思忖间,底下又有人走上了台阶。
“咚、咚、咚……”一步一停,声音巨大,在静寂的夜里分外分明。
几人视线齐齐看过去,神色各自不同。
来的是龙国公,且只他一人。
细雨濛濛中,他的身影萧瑟,孤独。
慕彦峥才刚松缓的心又绷了起来。
苏璟妍满脸茫然。
姜氏神色淡淡。
再看丘济苍,他似乎早知道龙国公要来,神情半点也不吃惊,像先前迎接他们一样,上前两步迎上龙国公抱拳行礼,“见过国公爷,国公爷安好!”
龙国公并不认得他,面上露出疑惑。
姜氏便道:“大哥,这是丘先生,我儿阿九的师父。”
“我儿阿九……”
丘济苍的神情瞬间变得微妙,随即颇有几分愠怒地看了姜氏一眼。
若在以前,他是很乐意少主与这位姜夫人多亲近的,但不是做她的义子,而是做她的女婿。
可现在,他不那样想了。
这女人天生有一种驯化人的能力,能让靠近她的人不知不觉受她的影响,被她同化,变成对她言听计从的小绵羊,再没有一丝一毫的斗志。
事实也的确是这样。
少主不听自己的劝,自作主张认了她为母,现在真的变成小绵羊了…
若不是三公子相劝,他铁定已将他绑回了上京。
三公子说,既如此,不妨将计就计,设这一局把她彻底逼入他们的阵营。
对于姜氏来说,皇帝是饵。
对于他们来说,皇帝同样是饵。
既然都是饵,那就把大鱼小虾都赶到一个渔网里,大家各凭本事各取所需。
至于眼前的龙国公,懦弱胆小,根本不足为虑……
姜氏这样一解释,龙国公心里几分了然,不由得又深深叹了口气。
当年四大家族逼宫时,他还只是个孩童,大人们做的事他如何能懂,更无法干涉。
其后他们龙家自封西洛国,坐镇西南。
然也不过短短二十年,便被慕氏的绝对武力碾压,以联姻的方式才幸存至今。
对北晋,龙国公自认是有愧的。
但已经既定的历史,无法更改。他们龙家是北晋的逆臣,总不能再做大綦的罪人吧。
因此一接到那封信,他便急急赶来了……
短暂的沉默后,丘济苍领着他们走进大殿。
殿内仍然保持先前的模样。
皇帝被迫跪在北晋历代帝王的画像前,身子止不住地发抖,身旁黑衣人的大刀正架在他脖子上。
听到脚步声,他艰难地转过头,正与已经入殿的姜氏目光相对。
电光火石间,他的面容一片苍白,眸子里浸满了羞愧和难看,慌忙垂下头,身子筛糠似的抖得更加厉害,连呼吸都似乎停住了。
没有一个人,愿意让自己最难堪最狼狈最无能的一面坦露在人前,尤其还是在他最在意的女人面前。
如果此刻他面前有地洞,肯定已经钻进去了。
即便现在去死,也好过受这样的羞、辱和折磨。
只可惜,先前架在他脖子上的大刀不知何时已经拿开了,他被绑缚了双手,嘴里还被塞了破布,连想要自尽都做不到。
天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