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绍站在不远处的丁香树下, 等着李旦一起出宫。宫人怕误了吉时,连声催促, 李旦没有多做耽搁,匆匆走了。
裴英娘没从李旦嘴里打听出什么,只好自力更生,去找上官璎珞。
还没到偏殿,迎面却见穿一身姜黄色锦袍的武承嗣跨出门槛, 眉飞色舞, 似乎很高兴的样子。
避无可避,这时候再躲到一边去就有点小家子气了, 裴英娘面色不变, 慢慢迎上去。
“小十七打哪儿来?”
武承嗣似有意,又似无意,挡住裴英娘的去路,含笑问她。
裴英娘眉头微微蹙起,最近武承嗣对她格外热情, 明明她刚把武三思送回家去闭门思过,他仿佛一点都不在意,这样的态度,反而让她惊心。
她退后一步,示意武承嗣先走, “表兄先请。”
武承嗣不让路,她先让好了。
宫婢们忍不住偷偷瞟武承嗣,仿佛在奇怪他为什么要拦下永安公主。
武承嗣碰了个软钉子, 也不恼,呵呵笑两下,抬脚走开。
“武奉御怎么会进宫来?”裴英娘继续往侧殿走,问一旁的忍冬。
武承嗣还没娶亲,但到底是外男,按理不该频繁出入后宫的。
忍冬等旁边的宫婢都退开了,才小声道:“听说圣人在为八王选妃……”
裴英娘怔了一下,为李旦选妃?
想想也是,李显的婚期定在秋天,今天是纳徵,双方会把迎亲的具体日子确定下来。等李显的婚事忙完,确实该轮到李旦了。
忍冬接着说,“武奉御是天后的外甥,奉天后的旨意,暗中打听各家贵女的相貌品性,供圣人挑选。”
李治如果想知道哪家贵女的品貌如何,直接找几位姑母、姐妹进宫一趟,马上能掌握整座京兆府适婚小娘子的一手资料。武皇后舍近求远,特意让武承嗣去忙活李旦选妃的事,只怕有别的想法。
也许,武皇后想让李旦娶一个和武家亲近的姻亲之后?
毕竟李弘、李贤和李显娶的正妃都不大合武皇后的心意,李旦是她最小的儿子,她肯定希望儿子和自己更亲近一点。
裴英娘不记得李旦的正妃出自何家,反正八王正妃绝对不姓武就是了。
武承嗣注定白忙活一场。
上官璎珞不在偏殿,房瑶光手执算筹和软尺,坐在书案前低头计算什么,坐席上摆了一堆杂七杂八的书卷和画轴,听到脚步声,抬起头,“贵主。”
照例的面无表情,唯有眼睛清澈灵动。
“房女史。”裴英娘扫视一圈,没看到上官璎路的人影,对着房瑶光笑了笑,转身离开。
上官璎珞可能在东亭那边,她执掌诏令,时常需要和外边的儒学士打交道。她以男装示人,除了表明自己只对武皇后效力、无心婚娶之外,也是为了进出宫闱方便。
房瑶光忽然叫住裴英娘,“贵主……”
裴英娘转身看她。
房瑶光放下软尺,站起身,踌躇片刻,脸上竟有点罕见的难为情,“听说贵主前几日收到一幅崔七郎亲笔绘制的仕女画?”
裴英娘点点头,随即明白房瑶光为什么会难以启齿了,“女史喜欢崔七郎的画?那我把它转送给女史好了。”
实在难以想象,高冷孤僻的房瑶光,竟然会崇拜崔奇南那样的浪子。
房瑶光也不客气,郑重谢过裴英娘,“谢贵主割爱。”
“好啊!原来你对我不理不睬的,就是为了崔七那小子!”
一道人影冲进内殿,指着房瑶光,一脸悲愤,质问道:“瑶娘,崔七就是个风流种子,不知招惹了多少好人家的小娘子,你这么聪明,怎么也被他骗了?!”
裴英娘目瞪口呆:李显是从哪里跳出来的?
房瑶光沉下脸,看一眼裴英娘。
裴英娘当即后退两步,“辰光不早了,下次再和女史畅聊。”
抬脚走出侧殿,还没走远,就听到李显杀猪般的嚎叫声在背后响起。
裴英娘摇摇头,啧啧两声,李显真是愈挫愈勇,每天被打得哭哭啼啼回寝殿,第二天又哭哭啼啼来找房瑶光倾诉衷情,难为他能坚持这么久。
她一点都不同情李显。
今天是李旦和薛绍代他去常乐大长公主的公主府行纳徵礼的日子,他竟然还围着房瑶光打转,不论是对赵观音,还是对房瑶光,都不尊重。
李治为了缓和武皇后和长公主们的矛盾,强迫李显迎娶赵观音,李显不能决定自己的正妃人选,确实可怜。
可他不思反抗,一边浑浑噩噩听任李治和武皇后安排,一边又缠着房瑶光不放,左右摇摆,想鱼和熊掌两者兼得,已经把众人对他的那点唏嘘怜惜消磨光了。
最近连李令月都难得认真严肃一回,劝李显早日下定决心,要么和赵观音举案齐眉,老实过日子。要么鼓起勇气,求李治和武皇后收回赐婚的敕旨。
李显扭扭捏捏,不肯去见李治,“瑶娘不愿嫁我,我去找阿父和阿娘退婚,万一鸡飞蛋打,两边都捞不着,还被阿父和阿娘厌弃,岂不是两手空空?”
李令月被李显气得横眉冷竖,使劲揪他的耳朵,“难道你想磨得房姐姐同意了,就立马娶她?那赵观音怎么办?”
李显挺起胸脯,理直气壮,“瑶娘要是肯嫁我的话,谁还稀罕赵观音呀……”
李令月气不打一处来,“拖拖拉拉的,哪像我们李家儿郎?我带你去见阿父!”
李显手脚并用,紧紧抱着栏杆不撒手,“我不去!阿娘会生气的!我怕阿娘!”
那天裴英娘也在场,旁观了李令月和李显的拉锯战,最后李显涕泗横流,成功让李令月心软,事情不了了之。
下午李旦从宫外回来,先去含凉殿见过李治,送上赵家的答婚书,然后径直来东阁找裴英娘。
他的衣裳没来得及换,但头上簪的花已经摘了,不知是嫌弃不好看,还是不想再看到裴英娘辛苦忍笑。
“马氏现今被大理寺关押,案件由大理寺丞主审。”李旦开门见山。
裴英娘的心一紧,“她犯了什么事?”
李旦眉心微拧。他早发现裴英娘的心智格外早熟,懂得很多她这个年纪不该懂的事情,但待人处世方面,她又单纯稚嫩得让人心疼。
不是历尽千帆的知世故而不世故,处江湖而远江湖。而是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明知一切关怀和好意可能会变质,还是充满感激,珍惜每个人对她的好。
这样的她,时而乖巧懂事,沉稳果决,时而又懵里懵懂,处处是破绽。
有时候李旦会想,英娘真是好哄啊,随随便便送她一盘果子,几块珠玉,她都会牢牢记在心上。
有时候他又想,英娘实在太好哄了,以后万一有人假意哄骗她,她是不是也会无知无觉地把别人的利用当成真心?
李旦忍不住摸摸裴英娘的脑袋,浓黑的发丝在他手掌间留下温柔的触感,“你还小,不要管那些。”
他不想纠正裴英娘在自己面前的不设防,不管她是聪明得惊人也好,还是糊涂得气人也罢,总归是他救下的小十七。
裴英娘叹口气,“阿兄既然特意和我提起马氏,就该知道我不会对她不闻不问的。”
整个裴家,她最舍不得,就是张氏和马氏。她们两人都是最普通的市井妇人,精打细算,胆小怕事,有些懦弱,有些迂腐,不敢和裴拾遗唱反调,但私下里都对她很好,马氏还是她的救命恩人。
李旦俯下身,看着裴英娘的眼睛。
他知道裴英娘会有这样的反应,所以在得知大理寺的女犯和永安公主有牵连的时候,没有选择隐瞒此事,而是直接透露给裴英娘听――明知她年纪小,他还是说了。
因为他不希望多年以后,裴英娘从别人口中得知马氏的遭遇,遗憾终生。
“这不是你能插手的,阿父也不能。”
当年太宗李世民曾想将一个罪犯斩首示众,大理寺少卿不遵敕旨,按着律法,坚持只判了一个流刑,把李世民气得吹胡子瞪眼睛,也坚决不改判决。
以太宗之积威,尚且不能威逼大理寺少卿更改判决,裴英娘只是个深宫女眷,更不可能撼动大理寺的权威。
裴英娘皱眉说:“我没想过要影响大理寺的判决呀,只想尽我所能,让她好过一点。”
也不知李旦是怎么看她的,她再大胆,也不会狂妄到和律法作对。恃宠而骄也是讲究场合的,她不是不知道轻重缓急的人。
而且大理寺公正严明,马氏又说出她的名字,大理寺肯定会郑重行事,秉公执法,不会无缘无故冤枉马氏。
李旦看着裴英娘陡然间板起的脸,浅笑了一下,眉宇轻轻舒展,“也不是没有法子,只不过要徐徐图之。”
他说完这句,不再多说,裴英娘觉得自己最好还是不要多问,“那阿兄能帮我送点钱粮衣物给马氏吗?”
大理寺的监狱可以派人进去服侍犯人,马氏只是一介民妇,应该享受不到那样的待遇,只能给她送钱了。不论什么时候,钱总是最靠谱的。
李旦点头应下,“现在大理寺已经知晓马氏和你的渊源,你可以不必顾忌。”
裴英娘送走李旦,让人把半夏叫到寝殿。
短短两三天,半夏好像陡然瘦了一大圈,眼角微微发青,满脸苦涩,跪在裴英娘的坐席前,面如死灰,“奴以后不能再伺候贵主了……”
“谁说你以后不能再伺候我了?”裴英娘打断她的话,“还是说,你想出宫?”
半夏张大嘴巴,愣了半天,半晌,眼圈发红,泪如雨下。
“回房休息,好好睡上一觉,务必养好精神。明天八王会带你出宫一趟,你小心应对,回来和我细说外边的情景。”
听到出宫两个字,半夏立刻脸色发白,听说还要她回来,才悄悄松口气。
“你记得裴家的蔡氏吗?”裴英娘问她。
半夏点点头,“贵主想把她召进宫?奴记得她有个儿子,不愿和儿子分离……”
“不。”裴英娘从没想过要带马氏进宫,她和从小为奴的半夏不一样,是良家妇出身,被迫与人为奴,已经很可怜了,何必再把她带进深宫煎熬。
而且马氏不愿再做伺候人的活计,赎身之后,立刻恢复娘家姓氏,和好赌的丈夫划清界限,在通轨坊开了一爿糕坊,用手艺养活她自己。
这样的人,心中自有不可磨灭的志气,不适合为奴为婢。
半夏听裴英娘说完马氏被大理寺关押的事,半天回不过神。
水晶帘下的狻猊兽香炉香烟环绕。
半夏擦了擦眼睛,“贵主放心,奴晓得该怎么做。”
“顺便回一趟裴家。”裴英娘把忍冬收拾好的金铤交给半夏,“和张娘子说一声,王洵不会有事的,不出三天,他就能安然返回王宅。”
武皇后这些年不遗余力地拉拢寒门学子,不可能因为王洵的几句冒犯之语就剥夺他的功名,那岂不是叫天下士子寒心?
从头到尾,武皇后根本没有开口吩咐过什么,抓走王洵的人是武承嗣。
事后武皇后完全可以说一切是武承嗣自作主张,然后放走王洵,略加勉励,接着提拔王洵做官。
这样一来,既震慑了王浮和王洵兄弟,出了一口恶气,还能落一个宽容大度的好名声。有武承嗣的嚣张作对比,士子们肯定会对武皇后心怀感激。
武承嗣只是武皇后的一颗棋子而已。
王浮担心幼弟的安危,沉不住气,借半夏的手,和宫里的王家内应联系,让裴英娘吃了个闷亏,其实他自己也没讨到什么好处――他暴露了自己的底牌。
武皇后这会儿肯定在偷乐:抓住一个王洵,就能让王浮乱了阵脚,一石二鸟,天助我也!
半夏一心想将功折罪,第二天出宫的路上,把装金铤的包袱抱得紧紧的,恨不能把裴英娘交给她的东西吞进肚子里藏起来。
李旦先带她去裴家。
裴家的门僮认出半夏,飞快进去通报。
张氏迎了出来,今天不是休沐日,裴拾遗不在家。
半夏按着裴英娘的吩咐,把王洵的事说了。
张氏得知王洵不会遭罪,还能入朝为官,眼圈一红,放下心来,开始数落王洵的年轻气盛:“小郎从小脾气古怪,我以为他长大了,又考中进士,该懂事些的,没想到他不管不顾,当面和天……”
她顿了一下,左右看一眼,止住话头,小声问:“十七娘在宫里过得好不好?”
“圣人对公主很好。”
张氏瑟缩了一下,跟着半夏改口,讪讪道:“公主性情和顺,圣人肯定喜欢。”
张氏心里有点忐忑不安。虽然她自忖对裴英娘还算关爱,但她畏惧丈夫裴拾遗,平时总是明哲保身,曾经多次袖手旁观裴十郎和裴十二娘欺负裴英娘,不敢吱声,等到那兄妹俩得手了,才意思意思责问他们几句。
现在裴英娘成了永安公主,连裴拾遗都不能拿她怎么样,张氏生怕裴英娘会找自己算旧账。
半夏取出几只鎏金匣子,打开来,宝光闪烁,“这些是公主送给娘子的,公主有句话托我转告娘子:郎君现在是火中取栗,迟早会祸及自身,娘子得早些为自己做打算。”
十七娘不怪她,十七娘还想着她!
张氏鼻尖一酸,接过匣子,紧紧搂在怀中,哽咽道:“好,我听公主的。”
张氏嫁入裴家的时候,还没有裴英娘。几个月后,褚氏把襁褓中的裴英娘送还裴家。张氏那时候是娇贵的新妇,觉得裴英娘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养在身边也不会真和自己一心一意,而且自己肯定能为裴拾遗生下更多的儿女,便没怎么在意过那个连哭起来的时候都没什么声响的小娃娃。
后来裴英娘一天天长大,那么乖巧听话,懂事聪慧,知道阿耶裴拾遗不喜欢她,就老老实实待在内院,每天和婢女们一块玩,从不掐尖要强,任性生事。
大抵没有父母呵护的孩子,总会特别早熟。
张氏可怜裴英娘,偶尔送她一些吃食衣物,小小的人儿,每次都会郑重向她这个后母道谢。
世事多变,但裴英娘没有变过,不管她是裴家不受父亲喜爱的十七娘,还是金尊玉贵的永安公主,她始终如一。
张氏感慨不已,十七娘是裴玄之的女儿,可她和裴玄之没有一点相像的地方。她不会因为自己的不幸迁怒到别人身上。
半夏默默坐在簟席上,等张氏平复,缓缓道:“娘子,有句话,我不知该不该说。”
张氏拿帕子按按眼角,苦笑一下,“我是个糊涂人,你有什么话,只管教我,我谢你还来不及。”
她摇摇手,挥退侍立左右的婢女。
半夏等其他人走光了,才起身挪到张氏身边,附耳轻声说了几句话。
张氏愣了一下,当即变色,“公主现在是金枝玉叶,哪能和他们论亲戚!”
她急得不行,抓起半夏的手,“别说公主不是我生的,肯顾念我已经是我的造化了,就算公主是我的血脉,如今也是圣人之女!你回去千万告诉公主,小郎他们的事,和公主不相干。我已是裴家妇,王家只是我姊妹的夫家,我那几个亲侄儿还没吭声呢,轮不着他们去攀附公主。公主不用管他们!”
半夏点点头,有了张氏的这些话,王浮以后休想靠张氏接近公主。
张氏只是个唯唯诺诺的寻常妇人,不大关心外边男人的事,平静下来后,问起裴英娘在宫里的生活起居。
她倒是没问别的,只陆陆续续问一些裴英娘平时吃得好不好,夜里睡得香不香,和太平公主等人相处得如何之类的琐碎事情。
半夏不愿多说裴英娘在宫里的事,她已经因为一时的心软犯下大错,不想再因为多嘴给裴英娘惹麻烦。她得珍惜裴英娘对她的信任。
挑着能答的问题答了,怕李旦等得不耐烦,坐不了一会儿,起身告辞。
张氏不敢多留,起身把半夏送到门口。现在半夏代表的是永安公主,不再是裴家的小奴婢,她不敢怠慢。
半夏看到裴十郎和裴十二娘躲在廊柱背后探头探脑,似乎想上前和李旦搭话,冷笑一声。
最终,裴十二娘在裴十郎的怂恿下鼓起勇气,端着一盅乌梅浆走到李旦身前,脸颊微微沁出一抹羞红,“天气炎热,请大王用些冰饮。”
声音轻柔婉转,哪里像以往在裴英娘面前的尖酸冷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