遁一窸窸窣窣穿上了衣服。这个时节里，山坳里的温度只有几度的样子，遁一却只穿了一件麻布单衣，就连胸膛处还留有一处衣物相接的三角口子。

　　 看来严寒对于遁一师徒二人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影响。

　　 老人面朝阳光，满脸的皱纹清晰可见。每一束皱纹，都好像在诉说一个故事。

　　 “遁一，为师这一次辟谷一百九十二日。”

　　 老人语气平静的说道。

　　 “是，师父。”遁一脸上仍是挂着笑容，只是听完老人的话后，眼睛里多了一抹忧伤。

　　 遁一知道老人这些话是什么意思。

　　 辟谷百日，自是能长命百岁。可老人现在已经一百九十二岁，也就意味着老人恐怕没有太多时日了。

　　 老人察觉到了遁一情绪的变化，又轻嘬了一口茶，随即笑道：

　　 “痴儿，世间万物，有枯有容，有兴有衰，此乃大道也。如吾辈之流，觊觎到一些自然的规律，能活在世上这么长的时间，比常人已经是赚到很多了，又有什么不满足的。”

　　 “是，师父。”遁一虽然嘴上赞同老人说的话，可眼里的忧伤仍未挥去。

　　 “一儿，我有些话要交待与你。”老人慢慢的将慵懒的身子在藤椅上坐直，语气一改先前的慈祥，变得穆肃起来。

　　 遁一绷住了脸上的笑容，忽然感到有些眩晕。

　　 随即，遁一又勉强嬉笑道：

　　 “师父，我昨天下了几个夹子，我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收获，也好把咱们辟谷这么多天流失的营养慢慢补回来。”

　　 说着，遁一开始挪动双脚，就要转身走开。

　　 “无妨，那些该有的自然会有，早些晚些都不碍事。还是先让我把话说完吧。”

　　 老人知道遁一是想借故离开，想了想自己刚才语气可能有些沉重，重又轻松说道。

　　 遁一本欲挪动的步子停了下来，本来刚直的身子，微微有些弯曲下来。

　　 “一儿，你随为师在这山中已有一十九年了吧？”

　　 “嗯。”

　　 “你问过师父的关于你自己的身世，为师也没跟你提过一字半句，你可知为何？”

　　 “不知。”

　　 “唉！”老人重重吐了一口气，抬头仰望天空，那本是黑洞洞什么都看不到的一双眼睛，放佛要刺透苍穹一般。

　　 “俗人烦恼，皆因放不下、想不开、看不透，想不到我老头子临了，竟也这般作态。”

　　 老人重又躺回藤椅中，本来有些沉重的面庞上，隐隐有些容光焕发。

　　 遁一听出了师父的意思。老人说的虽是佛家偈语，但佛道本身就有很多想通的地方。

　　 老人在藤椅上晃晃悠悠，好像真的把世间外物都晃开了一般。

　　 随即，老人说出来的很多话，让遁一原本有些弯曲的身子，直接震撼的垮到了地上。

　　 老人从自己的身份以及自己近些年来的作为，包括遁一的身世和他身上的隐秘，都娓娓说与了遁一听。

　　 原来老人竟是先古贤人王诩的徒众之一。

　　 王诩，世人多称为鬼谷子。他一生传奇甚多，座下出类拔萃的徒众数百名。孔圣人一生亲传徒众记载的也就三千余人，达者不过七十有二。

　　 更重要的是，鬼谷子所精通的事物也十分之多。而老人恰恰是他延续了几千年后道家的徒子徒孙之众。

　　 外人所传鬼谷子生死皆是未知，而作为鬼谷子的徒众，都是知道的。

　　 因为在鬼谷子的传道手札中，就有鬼谷子身旁的童子详细记录：“先生辟谷一春一秋又十日，终觉不能益，后入云梦深处，未归。”

　　 这些话，老人也是近些时日才恍然大悟。他自己也是因为这一次辟谷未能有所突破，便感到自己大限已至，从而推断出祖师鬼谷子活了三百七十六岁，而后在云梦山中羽化了。

　　 老人俗家名叫贺祥麟，生于道光三年。青年时试举未中，一时心灰，本欲了却一生，不想被一个疯癫老道人给救了下来。

　　 老道疯疯癫癫，满身污垢，跟那些仙风道骨，清风徐徐的仙人模样差了不止一个天和地。贺祥麟当时好歹也算是一个文化人，不想临死的时候还被一个疯癫乞丐模样的人挖苦，一怒之下，算是接受了疯癫老道的传承。

　　 这一晃，居然上百年过去了。疯癫老道传道三年之后，就杳无音讯的离开了。贺祥麟从那之后，对于世俗的名利也就看淡，开始了长达百年的孤独漂泊。

　　 而对于遁一，则是因为一次自然灾荒。

　　 贺祥麟从疯癫老道手中，也传承下来些许观星之术。距今十几年前的时候，贺祥麟连续数日晚上，察觉到漫天星空中，居于中轴的星区星光暗淡。随后他又起卦推敲了一番位于中原地区的福祸安危。

　　 推测天机，这种举动，无异于裤裆挂镰刀，稍有不慎，则是鸡飞蛋打。

　　 幸好当时贺祥麟年轻气盛，就是脑子有时候会短路，决定要去做的事情，就不会在乎有什么后果。

　　 不过不带脑子终归不是没有脑子，贺祥麟多少算个文化人。在起卦的时候，也留了一手，他并没有去详细的卦测凶险的具体事情，只是大概算出了方位和起因。

　　 只是他这一测不要紧，测出的结果却是让人胆战心惊。卦象给出的范围竟有连绵数百公里，这居于这一区域的人，恰恰又是人多的平原地区。

　　 贺祥麟当时准备想向官府之类的机构陈述一番，后来又想到自己在大概六几年的时候，曾经提着卦幡外出算卦，被一群胳膊上系着红巾的年轻人撵的裤子都掉了，也便打消了那个念头。

　　 无论怎样，见死不救总是做不到的。就像当年的那个疯癫道人一样，哪怕他当时怎样一心求死，最后却也被救了下来。

　　 所以那一次，贺祥麟孑然一人，去往了卦中会有不详的地方。

　　 他赶到后终于知道凶险的源头在哪里。

　　 他所去的平原地方，当地的大雨已经连续下了半月之久。那种大雨，犹如让人生离死别般那样滂沱。贺祥麟当日每到一处，到处都是淹没至小腿的雨水。他劝过好多人家赶紧离开，去外地没有雨水的地方避一避，最后却遭尽了白眼。

　　 苍天无道，以万物为刍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