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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4|还魂

玲珑月 白云诗诗诗 6626 2024-10-21 13:02

  “枕边人”这个词,真有特殊而撩人的甜美意味, 要亲身经历一次才能明白, 睁开眼睛看见他, 睡得毫无防备, 像只猫拱在枕头上, 露出雪白的一点肩头――近极了, 看得清腻白皮肤下微微的血管、昨夜喷张之后、还未平复;眼角一点春意的泪痕、娇啼之下、没得功夫擦的;眉毛娇慵的走向、撩在耳后的头发的微鬈的起伏, 横山竖岭,都是唇齿厮磨过的。空气也是暧昧的空气,是两人一夜春梦酝酿出来的气味,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附带一些心跳耳热的旖旎片段,被帐子拢住了, 是迟迟不肯见天明的一种情溺, 这氛围教你理解唐玄宗、也理解周幽王, 果然天下明君都是王八蛋, 怎能辜负香衾事早朝?

   人干事?!

   金总像个大傻逼, 张着嘴、呆看露生睡觉,黛玉兽迷迷糊糊也睁眼, 见他一眨不眨地看自己, 昨夜的事儿都想起来了, 把脸一红,拿被子盖着脸:“不睡觉、又不起床的,看我干什么?”

   金总其实正在心里作一首无字的咏叹诗――跟字不熟, 靠感情写,跟金总相熟的字就没有几个,孤零零几位同志出来担当重任,这几位同志努力组成一个充满感情的句子:“我厉害不厉害?”

   露生:“……噗。”

   金总闹个大红脸,也钻在被子里,腆着脸问他:“昨天晚上爽不爽?”

   露生笑得捶他出来:“你是不要脸的!一早上起来问这个!”

   “唔!我说我们从台上跑下来,同志你想什么?”

   “你故意的!”

   “哇!别打!再叫一次相公好不好?”

   两个人连笑带闹,打成一团,屋子外面也听见了,都捂着嘴儿笑。大家昨天晚上不敢偷听,都在外面等,看什么时候叫打水进去,好算少爷是几个萝卜。闹到后半夜才听见少爷心满意足地开窗,叫烧热水。

   又听见小爷在后面恼道:“这个点儿上烧什么水?叫人家都知道了。”

   少爷认真道:“这个还是要洗洗比较好。”

   大家全笑得肚子疼,只当小爷今天早上是不能起床了――嘿,他两个真有精神,这又闹上了!

   求岳笑着披衣服,问露生:“中午吃什么?”

   露生歪在枕头上:“我做个和合圆子?”

   求岳点点头,看看帐子,不觉又笑:“就是这个屋,你个小骗子跟我搞潜伏。”学着黛玉兽的声音捏个爪子道:“说话就说话!拉手做什么?!”

   也是这间屋子,那时候他两个呆兮兮地并头说话,讨论怎么对付秦小姐。

   露生原是想笑,忽然眼泪又上来,世事真是难料,觅良人、谁知良人就在眼前?

   求岳见他哭了,笑着搂住他的腰,把他举起来:“天天哭,不哭不能过日子?”

   露生含着泪道:“放屁。”

   他们拉开帐子,哗啦一声,冬日的太阳照进来,一片明亮。

   外头好蓝的天。

   横竖是年下,工商歇业,露生要在得月台连唱十二日,因此便不忙着回句容,就在榕庄街度个蜜月。

   后头这几天便随意了,前两日皮黄、后两日昆,不过是拣好的唱,当然也有贵客的意思,买包厢的、买茶水席的,若是第二日还想听,可以将戏园子老板叫过去,在现成的戏单子上勾一下,表明自己有意想听这个。戏园子便按这个调整排演,当然了,要是你肯一掷千金,也能决定白小爷明天晚上唱哪出。

   露生见送来的单子,多是点的《惊梦》、《寻梦》,不觉展眉一笑。

   金求岳却看不大懂,好奇问他:“这两个梦是什么,为什么她们都点?”

   露生笑道:“这些点戏的怕不是老堂客,都是认得我的,只怕女人居多!我当初走红就是这出戏,这是汤显祖的《还魂记》,又叫做《牡丹亭》。昆曲里,要数这出戏最艳、最雅、也最离奇。”

   金总来了兴趣:“为什么说是女人多?”

   “这戏把女儿家的心事都唱尽了,也不全是唱女儿,有情人都爱这个戏,我自己也最爱。”露生将手炉拢一拢,看外面黑天里,一滚滚的灰云,不叫黑夜黯淡,搓云扯絮,是要下雪的意思。

   他两人寒夜围炉,煮一壶甜酒放在暖炕上,就着一个大杯轮流吃,秋天收的南瓜子、栗子,一小箩一小箩地歪在炕桌上,随手剥着玩。

   露生道:“这个故事是说一个女孩儿,去花园里游春,梦里见着心上人,就跟他定下姻缘,可是梦中人哪里寻?想着这段姻缘终生无望,抱恨而死。”

   这故事是有点不吉利,难怪头一天不唱它,求岳给他剥了一碟子的瓜子仁儿:“后来呢?”

   “后来两个人都矢志不渝,生死也不能分隔的,这段情就感动上苍了,叫这杜丽娘死而复生,你喂我一个――”露生衔了瓜子,也喂求岳一个栗子,“最后有情人终成眷属,百年好合地在一处了。”

   金总:“……噫。”

   妈的,古代是没有广电总局,这种扯淡故事居然也可以骗到这么多观众啊?!

   露生见他错愕,抿嘴儿一笑:“其实故事倒没有什么,这么讲起来就好没意思,胜在汤大家文辞精妙,写得靡艳,教人心旌动摇。”说着,将酒饮一口,“你知道他在这出戏前头写什么?,他写‘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这其实是说尽了天下有情人的盼望,我也最喜欢这句话――人生谁能无死?都是一腔痴心罢了!”

   他这里闲说,见求岳听得心不在焉,知道这蠢货是文雅上面一辈子教导不通,也不生气,自己叼着瓜子儿笑。

   嗳!有什么办法?就是喜欢这个傻子呀!

   看窗户外头一个冻僵的麻雀落在窗棂上乞食,露生把窗户推开,把麻雀捧在手上,一股清冽寒风进来,带着腊梅浓郁的酒香,求岳拿大氅盖住他:“哎!调皮!别冻感冒了。”

   “这点儿风冻不着,你瞧它炸着毛,真可怜。”

   麻雀得了温暖,抖抖翅膀,醒过来了。

   求岳笑道:“我还以为冻死了,这叫什么?生可以死,死可以生。”

   这都是什么瞎引用,两人哈哈一笑,恶趣味上来,喂麻雀吃酒,看它吃了一口甜酒,醉醺醺地拍翅膀。露生随口问他:“我瞧你是不怎么懂得戏的,你们那时候不听戏,平日都乐什么?看电影吗?”

   “是啊,电影电视剧。”求岳给麻雀裹个小毛巾,“有时候也看小说,我喜欢看爽文。”

   “那是什么故事?”露生困了,将毯子拉一拉,歪在他怀里:“说来听听。”

   “叫我讲故事?我只会讲马云和马化腾啊。”求岳尬笑:“我跟你说,爽文是什么,不带脑子看的,都胡扯八道,后面看了不记得前面说了什么,我给你说一个真事,才好笑呢。”

   露生伏在他怀里,懒洋洋道:“不好笑我捶你。”

   “我们那时候写小说的要对读者负责,读者不满意是要被骂的,像我这样的打赏大盟主,不开心还可以让他们改结局。”求岳从后面抱着他,轻轻玩他细长的手指:“我记得我初中的时候网络小说还不发达,那时候看了一个特别喂屎的故事,把女主角写死了,就突然死了,他妈的什么预警都没有!可把我气死了。”

   “那能怎么样?人家写的,你不过是看客。”

   “狗屁。”求岳坏笑一声,“我就找他们编辑,把他那本书买下来了,叫他重新给我写个结局。嘻嘻,这鸟人没办法,就把女主角复活了,笑死了。我听我同学说他在后记里说了好多生气的话啊,哈哈哈哈哈我根本没看!”

   露生有些好奇:“这女孩儿叫什么名字?让你这样兴师动众的。”

   “叫什么……”求岳挠头:“忘了啊,不就是什么小冰小蕊小丽丽的,爽文女主还能叫个啥,诛仙我倒是记得,碧瑶雪琪,这本书比诛仙差远了,写得巨狗屎,谁管他叫什么。”

   露生摇头道:“你这个人,从小跋扈,别人呕心沥血地写出来,又费尽心思为你改了,谁知你都不屑一顾,那又为什么叫人家改这一回呢?以后别做这种事儿了,多缺德啊。”

   求岳见他眼睛眯着,是困了,也不管缺德不缺德,心说爽文女主要是像你,我还愿意多看两眼,可惜没一个比得上你,自己温柔道:“要睡上床睡。”

   露生娇滴滴道:“不去床,去了床上你就不干好事情。”

   “哎,说得老子在这里就不行一样。跑什么?过来!”

   两个人又在炕上闹起来了,麻雀喝醉了,站在旁边感觉地动山摇,有点恐惧。

   它从窗户里头向外看,觉得可怕也是这里好,外面是冬天,好冷的,这里是春天呢。

   万事都是美满,只是这两日见着柳婶,柳婶心里又是欣喜、又是愧疚,原本不明白露生为什么和她生分,现在渐渐也明白了,因此见了露生,总是含羞带愧,也不敢求他带自己去句容。

   她不会说话,要讨好又嘴笨,总想着过去有情分,说话里免不了的又想卖弄旧情,前段时间为寻春华班忙前忙后,自己心里有些得意,眼巴巴和小爷攀谈两句,又把月生提起来了。

   露生是真拿她没有办法,委婉道:“婶子,我跟月生不是一路人,你难道现在还不明白我?”

   柳婶是看不懂现在小爷和月生到底区别在哪里,还不都是一样跟着男人,又怕又愧,委委屈屈地说:“月姐还来找你好几回,我不敢告诉他你在句容哪里,他唉声叹气地去了。”

   “叹什么?”

   “他说跟的司令和日本人打仗,现在不知生死,他一个人天津飘着,孤苦伶仃。”

   露生又觉心软,也叹一口气:“他这司令要是真的投身报国,反而是能靠得住的英雄,倒是月生这孩子怎么性情轻浮,见人家上战场就弃人而去?”

   柳婶绞着抹布,说:“哪有戏子跟着上战场的?”

   “跟不跟,难道看身份,不是看情意?”露生想起那司令厚待月生,心中越发厌恶:“用人家的卫兵、拿人家的钱财,到人家精忠报国的时候还叹自己孤苦伶仃,我白露生没有他这样的师弟。”

   柳婶这才有些明白了。

   是自己说话下流,把小爷得罪了,当初怎知他有这样大志气?含着泪道:“那你是不去帮帮月姐了。”

   露生无奈道:“他要是还回南京唱戏,我能帮就帮,他自甘下流要做兔子,谁能帮他?”

   原本想带柳婶回句容,又把这念头打消了。想想人这一生,上天未必不给你奇缘,只看你自尊不自尊,月生这一辈子难道没有奇缘?敢打日本人的司令,别管他私行怎样,就冲他这份血性,难道不也是好汉?月生要是也有些血性,哪怕跟着司令没了,同生共死,也好过这样一场笑话!

   想起他春华班这些师兄师弟,不免又愁闷了一场,也不知张老娘是生是死,到底拿了些钱,叫柳婶寻人送去天津,告诉月生:“你我皆是男人,当自力更生,好生在天津唱戏,别再卖身了。”

   不见月生回信来。

   露生亦知道他们师兄弟的情分,到此也算尽了。

   人是不靠怜悯来活的,说到底,靠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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