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公馆建筑在汪山的半山腰,临风撷云的地势,看得出当年炫富的心思。沈宝昌是半辈子窝在上海的息公,看了不觉艳羡:“山城自有山城的好处,座山观海,这么好的地段”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这栋隐没在绿荫里的洋房证明着公馆主人曾经的财力,只是如今可能变成破产最后的抵押。
求岳到了王公馆大门前,想起的却是另一件事。这栋房子居然是他那个明星前女友拍摄的外景地――难怪这么眼熟!他有一点点吃惊,没想到王老板的房子八十年后居然屹立不倒,还能出借给剧组拍电视剧。
1930的房子正好比明末清初的美人,在人们手中流来转去,李自成死了不要紧,陈圆圆由吴三桂来接手,王老板哪怕家破人亡,王公馆的房子却不会塌掉,自有新的主人来入住――幸而金总是天生的乐观派,想不到这么灰暗的一面,乐观的金总从王公馆的未来倒推出王老板此次必然有惊无险,那就表示四川乱局也一定有惊无险。
金总顿时信心大振,连即将到来的当孙子考验都有勇气面对了。
门房放他进去,却不许孙克珍一行跟着进去,连沈宝昌也不准进。沈经理免于协谈的责任,偷偷地如释重负,一面脸上又有些抹不开,黑着面孔强调:“我是中实行的总经理。”
门房斜着眼睛道:“哪个经理也不得行,你们要进就进去,要嘛拿起脚来爬。”
金总插着兜道:“讲甩话是吧?信不信我现在给你打一顿?”
门房见他眼露凶光,吓得把铁门拉上一半,从门栅栏里吠:“妈卖批,个龟儿子来重庆还敢和老子反起扳,信不信现在打电话给警察局?”
“打啊,你现在就打,谁不打这个电话谁是孙子好吧?”金总跟他对呛:“反正我来重庆,难逃一打,把我打死了你们王老板就快活了是吧,他的钱就能吐出来了是吗?他还没放个屁,你先替他决定鱼死网破了是吗?”
他俩一个铁脑瘫,另一个有心搞事,南京脏话和重庆脏话一个比一个嗓门大,沈宝昌和几个随行的人都拉着他劝解:“何必何必?跟下人在门口吵什么,不让进去,你就自己先去谈。”
孙克珍立刻反驳说这是什么话?他一个人进去,被搞了你负责吗?
众人在门口大声小气,忽然半空中飞来一个茶杯,咔嚓一声碎在门房屁股后面,把门房吓得“嗷”地一声,扔杯子的小老头背着手怒道:“吵什么?!还嫌不够?该拦的拦不住,现在又会替我做主了!”
求岳看他一眼:“你是哪位?”
王老板小脸灰白:“我就是王眉寿!”
因为连续地不见天日且没有黛玉兽的滋润,金总的心态已经无限趋近于爆炸,几天来的闷气憋得牙根儿痒痒,但你要真说他是因为心理变态而不分轻重,那也太小看金总了。
来的时候,他打定了“理直就要气壮”的策略,理大就要声高,自己在美国滞留不归,这是没法洗的,但“我不回国并不是法币出问题的根本原因”,谣言精妙地把四川的金融管制和滞留美国搅合成了一件事。
金总心道法币又不是我撸管射出来的,责任是光头的责任。
因此见面的时候,太低声下气,讨不到什么好去。参考他前世跟股东们谈话的经验,越是业绩差的时候你越不能怂,一定要抢先愤怒、抢先大声就对了!
求岳自己也觉得挺无奈的――真诚待人,谁不愿意?可这些资本家们说到底并不全有为国为家的情怀,如果他们真的有远见,就算自己不在,也应该联合起来罢市抗议。
可就像当年的税改一样,这些人除了大骂大哭,不肯做出任何有实际意义的尝试。资本的盲目和贪婪使他们舍不得放弃生产来对抗当局,资本家的革命怎么会是彻底的革命?敢教日月换新天的,只有无产阶级。
他打定了这个想法,随王眉寿去了小客厅,没想到预备的大声并无用武之地,王老板一脸的偃旗息鼓、投降的表情,坐下来自己给求岳倒茶:“唉!我知道你要来的!你想怎么办,你就说吧!”
金总:“”老哥还挺有觉悟?
他们谈了什么,这且按下不表,唯一可表的是过程过于顺利,以至于金总产生了警惕――疑心四川人做局来倒坑他,可他看王老板的神色,又不像有假。王老板有些逼良为娼的悲愤、还有些立地成佛的决心,躺在床上任人鱼肉的失足妇女和王老板目前的表情有高度的相似,舍身饲鹰的佛陀如果留下照片,却也能在王老板脸上找到吻合的痕迹。
这两种完全矛盾的表情在他脸上玩跷跷板,金总是越看越奇怪,加上他开明的态度、放弃性的妥协,终于叫金总不得不产生另一个疑心。
他问王眉寿:“是不是有人先来过了?”
王老板:“”
他不敢说。
让我们把时间倒回到两天前吧。
那天早上的王老板还不是这种瘟鸡的状态――瘟倒是瘟,更像狂犬。他和重庆当地的几个银行家、工厂主,联合打了n封电报,也派了代表去南京谈话,可是半个月过去,情形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有令行禁止的意思。大家彼此都疑心对方受了南京方面的好处、把其他人推出去献祭,渐渐地聚都聚不起来了,眼看法币这口屎就要硬忍着吃下肚去,王老板痛惜自己的真金白银,一天天地在书房里无能狂怒。
他夫人一面暗暗埋怨老东西没能为、搞得败家破业,一面还是要贤妻良母,当时也在书房,劝慰夫君可千万不要撞墙。
王公馆门可罗雀,一片秋风萧瑟。
因此文鹄提着礼盒前来叫门,门房居然还有点患难见真情的感动,他打量这叫门的少年,高细鼻子、杏仁黄脸,薄薄的嘴唇里咬一口白牙,细细的吊眼里如同点漆,此时收住了戾气,但觉书卷斯文,不知是什么人家的小少爷。再看他身后那一位,更是好俊的样貌、好娇贵气度――始知这个原来是随行的小童、后面那个才是爷。他下人的眼界,腹内没有好的形容,唯见这位小爷将碧清双眸向这边一望,心里咯噔一下,不觉脸上更加了三分讨好,弯腰含胸地就要开门:“贵客怎么称呼?我这就去通报老爷。”
贵客含笑道:“我是白露生。”
门房:“”呆了三秒,拉开的门瞬间就往前“哐啷”关上,门房一叠连声地叫道:“不见不见!好晦气!妈卖批的臭不要脸,你怎么敢上我家来?”一面叫,一面飞奔进去报知老爷。
王眉寿在书房里听见动静,又听说白露生来了,顿时眼睛都红了,先是瞪着眼睛问、然后拍着桌子骂道:“哪个白露生?金家养的那个唱戏的?!下三滥的东西!一定是南京叫他来耍弄我!之前骗得我们还不够,又叫这唱戏的来干什么?亏他吃了熊心豹子胆!”他夫人在旁听见,连忙解劝:“既不是政府要员,理这贱人做啥?老爷不要自低身份。咱们把门关死,不许他进来。”
王老板怒道:“对!把门关死!他要是敢在我门前兴风作浪,立刻告诉警察局去!”
露生闲静站在门口,既不着急,也不动作,见王公馆里大门二门皆是紧闭,微微地含笑静立。
谁知王老爷和王夫人在屋里生气,楼下的王少爷却听见消息。这王少爷最是个无能草莽的败家子,一个月来四川银变,王家钱庄被人挤兑,害得王少爷嫖不能嫖、赌不能赌,朋友们聚会也不叫他,在家趴着快要长毛。他每天听电台、看报纸,一样地大骂金明卿和白露生――更有一样,原先求岳到重庆来时,他老爹把金总夸得天上有地下无,成天地拿金总教训自己儿子,恨这孬种玩意儿好不上进,“你看看人家这岁数搞大的事业,再看看你!只会搞大女人肚子!”隔三差五、掂着过儿地说,说得王少爷一听“金”字就头上来火。
因此他骂求岳和露生,比别人骂得更狠,含了相当浓度的报仇雪恨的成分。此时听说白露生在门口,王少爷顿感振奋,毕竟隔空大骂不如当面羞辱,仙人板板的你们也有今天!踩着绒毛拖鞋奋然出屋,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口,隔着栅栏一看――虽不知这个到底是不是白露生,但长得漂亮,王少爷眼并没瞎,看他安静如鸡地门口罚站,心中爆竹炸响的喜庆――他倒不想家里仍是四面交困。
王少爷背着手在铁门后踱步,笑道:“哦?白老板?今时不同往日,怎么今天来我家做客?”
露生抿嘴看看他,脸上一红,无话相答。
王少爷内心激爽,把个拖鞋上的绒球颠得好像芝麻官的翅子,“我听说你在外国高贵的很,连美国总统都高看你,岂知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到底还是下九流的东西。我爸还拿你们骂我?你也配?我再干了什么,总没有把人家坑得这么惨过,更不像你厚脸皮,被人骂的臭烂,还好意思到处溜达。”
露生哪当得住这恶话?顿时眼圈也红了。
王少爷更加得意,在铁门里走来走去,转圈儿作自我展览:“人呀,贵有自知之明。你一个唱戏的,跟我家又没交情,怎么贸贸然就上这来了?”拐着脖子看露生,“你怎么不说话?你不说我也知道,一定是姓金的又搞什么鬼点子,叫你来打头阵――你不知道四川人恨不得把你们抽筋扒皮?他这样利用你,你还心甘情愿的――舍不得他们家的钱呀?臭贱货,骗我们的钱去美国唱戏,给洋鬼子得意,大男人一个扮成女人,还能有比你骨头轻的吗?妈卖批的金家给你一点颜色,你也不知道自己姓什么了,到这儿来――你也配!”
他越说越起劲,可惜肚内没有文采,只一味地下流话来羞辱露生,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动兴了,看白老板丰容俊雅,女孩儿一样柔弱弱地隔门站着,自己无论说什么,他只是脸红,眼里水汪汪地还有些含泪,邪兴一动,伸手摸了露生的脸道:“听说你给金大少夜夜尻屁股,我看他艳福真不浅,娘们儿也没你有滋味,你要想见我爹也不难,不如给我――”
说到这里,骤然一声痛叫,说时迟那时快,文鹄翻手抓住他手腕,另一手已然绕过铁门栏杆,一道银光闪出,也不知他怎样动作,已经死死地把王少爷扣在门上,王少爷惊得目瞪口呆,忍着被翻扣的剧痛低头一看,一把蝴蝶|刀逼在自己喉咙上!
文鹄笑笑,露出一口森白牙齿,蝴蝶|刀在王少爷眼前转了个花儿。
这一下惊雷迅电,真是变生不测,王少爷腿都软了,哪想到这跟班的半大小子出手这么狠?那后面扳着他胳膊的手如同铁箍一般,几乎把他小臂捏断,登时鼻涕眼泪一齐下来,仆人们一齐惊呼,却无一人敢上前。
露生抬首扬声,极清亮的声音:“去告诉你们老爷,今天若要他儿子活命,就让他开门出来见我。”
原来露生来时,便叫文鹄带人抓了几个街上的地痞,一顿胖揍、威逼利诱,早将重庆地方为首的几个财主打听得骨头缝里细致,再想一年前求岳和他说的闲话,推知若要说服四川地方,王家必首当其冲。细细地又盘问地痞们王家人什么样性格?都有谁在家?
问到王少爷时,露生心中大定,当下就问文鹄:“这人酒色之徒,又是浮薄性情,我有心诱他,可使他伸半只手出来,你年纪不大,可有信心拿住他?”
文鹄尚未答言,他旁边的汉子笑道:“拿住?他的花刀可以隔着门杀人。”
文鹄谦虚地一笑,算是默认。
露生见他手里蝴蝶|刀转个不停,稍有不慎便要削掉手指的,文鹄却是玩儿一样、左手转到右手。他心说这孩子有些误入歧途,毕竟是帮会里长大,也不知在美国干了多少杀人放火的事情,满心的凶杀戾气,只是事到此时,反而要借他这股凶戾,以后再慢慢地改正教导不迟。苦笑摇头道:“我只要王老板见我,并不要你杀人,你可别真伤了小王少爷。”
文鹄也佩服白小爷用计不爽――连面也没见过的人,王少爷一举一动,皆在他算中,书上戏里写刘伯温、诸葛亮,是不是就是这种人物?当下捏着王少爷的狗爪,忍不住直乐。
王公馆乱纷纷了一阵,几个仆人你推我我推你,壮着胆子走到门前,颤着声音道:“老爷答应你了!你快放了少爷!”
文鹄笑道:“把门开开,进去再说――要让我听见一声枪响,今天你们王公馆没人收尸。”说着,口哨一声,也不知从哪冒出来十几个壮汉,都走来门前,各个抱手站立。仆人们吓得都往后缩,只有王少爷惨叫。
露生喝住他道:“别吓唬人家,叫开门就是。”
他俩各自说话,都发乎本心,文鹄是真有玩心,露生也是真觉得过了头。一个三寸小蛇、戏吐毒信,另一个柔声责备,似乎菩萨观音,两人倒像白娘子带小青,看在旁人眼里,惊悚程度不仅不减、甚至还他妈加倍。抖抖索索地开了门锁,打手们摁住王少爷,把他从门上揭下来、反扭在手里,文鹄陪着露生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正门大花厅――王少爷在后面长一声短一声地用鼻子奏乐。
王老板端坐北面,见他被一大群人簇拥着进来,打劫一样,气得耳朵都抖,几乎架不住眼镜,不料露生走到花厅中央,撩开衣服,端端正正地跪下了。
王老板:“?!”
这下眼镜更戴不住了,货真价实的大跌眼镜――王老板一肚子慷慨激昂的“士可杀不可辱”顿时变成老痰卡在喉头,瞠目结舌好半天:“你这干什么?你这是干什么?!”
露生文静答道:“原本是要来给王老爷请罪,若不用些手段,只怕您不肯见我。拘着令似,并不是我的本意,但眼下我也不能放了他。我自知身份低微,又冒犯无礼,因此跪下相抵。”
――那你可真是太有礼貌了!
王眉寿怒极反笑,听他说“请罪”二字,两个铁球在手里揉得咔嚓作响,“是金家叫你来的?我孩子也没有说错,你被人利用还不知道,金明卿自己不敢来见我,却叫你出来打头阵,算我错看了他!”
露生顺着他的话问:“那么王老爷觉得,他叫我来是为什么呢?”
“为什么?”王眉寿冷笑道,“孔祥熙已经先捐了两千万,以身作则,号召法币。全国上下,只有江浙财团缩头不动,头是你们起的,亏却是我们吃。他的主意我还能不知道?无非是好说歹说,叫我们认了这个栽,”
“王老爷不认栽,不知又有什么办法呢?”露生以目平视于他,“是四川地方能齐心协力、抵制法币,还是有谁能手眼通天,逼得上面同意开放兑金?”
王眉寿被他说中痛处,心里讶异一个唱戏的,竟然在财政时事上了如指掌,惊讶反添怒气,因为由此可见,白露生十成十的是来给金家打头阵的!他一时无言可对,上下翻眼打量露生,肚子里的寻思也跟着一齐翻动。
露生却是微微笑道,“您有一件事会错了意。我来请罪,是我自己的意思,却不是为了说服你。若要四川低头,我并不需要受你这委屈,只需你们暴力抗法,南京脾气上来,管把你们各个坐牢。”
“笑话!我怎么暴力抗法?我一届良民,我怎么暴力抗法?”
“王老爷或许不知,我们少爷此时就在来拜您的路上,南京也知道这事。”露生嫣然笑道,“我叫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咬定了是在你这里不见的――”
王眉寿勃然大怒,从椅子上直弹起来:“血口喷人!血口喷人!报警!都别站着!这些人王法都没了,快去报警察局!”
“王老爷要去就快去。”露生眼皮抬起,俏中含煞,“你若敬酒不吃吃罚酒,今天就先你死我活。”
文鹄听他这话,会意地朝王少爷膝盖弯里一踢,王少爷哎哟大叫。
王眉寿气得满脸通红――这算什么事?这都叫什么事!此时方转过露生的意思来――他跪下哪是为抓了王宝驹的缘故?那意思是摆明了叫你知道,今天杀了你儿子,我也只跪下认个错!听他儿子哼哼唧唧,没完没了地叫痛,王老板恨铁不成钢,“你叫什么?没出息的东西!”拍着桌子向露生道:“好!好!你倒真是心狠手辣!难道我怕你威胁?!”
“哪有跪着的威胁坐着的?不过据我看来,王老板果然气糊涂也急糊涂了,连我这浑话居然也信。”文鹄从椅子上揭过一个软垫,露生摇头不受,仍是挺直跪着,“你们就是真抓了金参议,又有何用?抓了他、逼南京政府暂停法币,然后你们坐牢?”说到这里,不禁苦笑:“――试问天下有这种大公无私的人么?”
此言一出,王家人脸上均觉火辣辣的,这痛脚真是踩遍全场!
四川法币窝囊地行到如今,可不就是人心不齐的缘故?若有一个人能做这样大公无私的事情,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何必相愁相怨?
他们只是庸懦,可是于人情世故上却是世代相传的精明。
王老板有点呆掉。
露生想了想,听见王宝驹还在哼唧,侧身向文鹄道:“放了王少爷,你们好无礼。”
王眉寿呆中加呆,脸上的呆可以画正字了,王少爷却是一溜烟地甩着胳膊,泪奔去找妈。
露生抿唇道:“我知道您不是蒙昧人,刚才冒犯,无非是要您,现在我的话,王老爷信也好、不信也罢,只管听便是了。”
他不卑不亢的态度让下跪的姿势也似乎凛然,其实哪是在逼王老爷?他是在逼自己,要让一个天性温柔的人说今天这样的话、做今天这样的事,还能把人逼到什么地方去呢?
“我今天来,不是金家的授意,是我自己的意思。滞留美国不归,使众人怨怼,这事我难辞其咎,因此一是来请罪,使各位心气平伏,二则的确是有事相求。”
王眉寿听到这里,又一包气上来:“好会说!你把我孩子打了,放了他,就当没事
?自己倒会给自己做人情――你别说你求什么了,既然第一个是来请罪,先把你那罪请了再说不迟!你也知道你狐媚祸国,害得多少人夜里睡不着觉!”
露生心头平静无波,早知道这些人不过如此。
“王老爷发话就是,要我怎么请罪?”
王眉寿一时答不上来――见他跪在地上,赌气冷笑道:“要我消了这口气,那也容易,你给我在这磕一百个响头。你想要怎样,我王某人今天都答应你!”
文鹄两道凉凉的目光即射过来,蛇信一样,花厅里十几个打手,也都射过冷眼来。
王老板不自觉地向太师椅后面避:“干什么?没诚心就没诚心,你们吓唬谁?”
文鹄也不说话,把刀向口袋里一揣,伸手就要扶露生起来。岂知露生推开他的手:“都下去,我和王老爷说话,你们要有规矩。”
他深深吸一口气,清澈若水的声音:“既然如此,就请王老爷受我请罪。”
楼上楼下,都是惊诧,不可置信的表情。文鹄是想不通为什么火力碾压的情况下,白小爷还要这样折辱自己?图什么?为什么?楼上也是一样地想不通,如此奇耻大辱,真就不带含糊不犹豫?这就认了?众人有些受之有愧的惊吓,此时都觉得王眉寿话说过头了。
再怎么样,白露生也是总统赏下面子的名伶,宋家姐妹都为他奔走,心中何等骄傲?磕一百个响头,且不说是情分还是结仇,摆明了头是要磕坏了!
可你要说,还有什么比这还恳切的歉意,叫他们这些人朽坏的脑子去想,可再也想不出了,原先恨金家恨得咬牙切齿,此时只余愕然。
众人呆若木鸡,但听见白老板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响头,落在大理石的地砖上,居然一点力气没省的,眼看着额头转眼发青发紫,连血也渗出来了――王夫人慌得窜下楼来:“算了!算了!他一时气话,白老板咋个当真!”
王眉寿也站起来,叫文鹄:“快扶住你们白老板,拿药来!”
露生闻言停下,直起身来,一阵晕眩,文鹄连忙和人架住他,顿觉额头一片酸麻,眉心火辣辣的一块,晓得是碰破了。他推开文鹄的手,直直跪着向王眉寿道:“王老板何必惊慌?求人有求人的道理,这一百个响头,过分也好、应当也罢,既然是为你消气,你只管坐着受了。我心中毫无怨怼,当着令贤令似的面,只求你君子一言,不要反悔。”
王老板冷汗直冒,被他先兵后礼地整得没有脾气,论诡计被他摆了一道、又顶不住他在这哀哀地碰响头,自知今天算是输在这人精手上了――人总是三观跟着五官走,白老板好看不好看?王老板心说那是确实乖!这么一个玻璃美人在这头都磕破了,放平时谁看了也觉得过意不去,可这都是干什么?这都是在干什么!自悔说话不过脑子,斜眼一看心里更气得头晕,他儿子真是光速的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后面张着嘴、伸着头,瞪着眼睛傻看,再回头看看旁边的老婆,一脸的怜香惜玉!
王老板心里妈卖批,不由得弯着腰问:“你别磨折我了,啊,白老板,你到底想干什么?”
露生只是跪着不动。
王眉寿看看他,又看看四下的人,挥手使人退去:“都散了,散了!白老板,你跟我到书房来。”
这一番底里,王老板自然不敢细说,哪敢告诉求岳白露生给他磕响头?可求岳来得太快,露生前天走、今天求岳来,王老板心里的震惊没有时间散去,王老板像煮开的水壶,摁住自己尽量不尖叫,猝不及防的心情却像气泡似的一直往他脸上咕嘟,吞吞吐吐地说了一遍,内容也像后世的网络小说,各种为求安全的阉割――求岳却已经全明白了。
想起之前快如闪电的情报,想起露生那潦草焦急的信,求岳转身从王公馆冲了出来。
孙克珍被他逼问再三,不得不说实话――他算不准白小爷和金少爷到底谁说话更算数,论义气规矩,跟的是小爷,自然听小爷的话,但论座位高低,山门是金家的山门,更何况露生当初是问他们“投不投金家”,没有个从下不从上的道理。
“小爷叫我跟着你,每天早晨一次、傍晚一次,给他电话报告。”孙克珍为难道:“但他到底住在什么地方,确实没告诉我。”
“电话打到什么地方去?”
孙克珍想了想:“好像是黄觉的一个什么酒楼。”他也是十九路军出身,又不曾来过重庆,因此唯记得一个地名和广东出身的黄觉同名――就光记得这了。
旁边挑滑竿的工人听了笑道,这个怕是难找,重庆不晓得多少地方叫黄桷哩!黄桷坪、黄桷垭、黄桷巷子黄桷渡,上去有黄桷坡、下去还有黄桷湾。
求岳又问:“那酒楼总是固定的吧?酒楼叫什么名字?”
沈宝昌听他话里意思,又要去找白露生,心中不快,拉着脸道:“现在问这个有什么用呢?既然王老板答应了,我们快去下一家呀。”
求岳恼得转头瞪他:“去下一家!”他心里爆炸到了极点,一盆水泼进热油也不过如此,可是还要忍耐,还是要忍耐,他要顾着这些盟友们的心情。求岳自问我到底是为什么跟他们结盟?我到底在拖飞机还是在拖航母?!
孙克珍低声走来道:“小爷说了,现在不好和你相见,你们在一起,得罪重庆这里的地主,还得罪沈经理。不如等事情完了再说。”拍拍求岳的肩膀,“他叫你别找他。”
求岳忍耐又忍耐,放弃跟沈宝昌争辩――没办屁点事情的人键盘使得最6,从古到今都是如此。
又下坡去,到一家贺姓的工厂,果然露生也来过。贺老板话里虽没有透出这事,脸上却一样是偃旗息鼓、将就的神色。原本是大喜的顺利,求岳却像被人蒙头打了一顿,满头的肿包,全是郁愤构成。
谈得越顺利他就越明白,露生还不知是怎么做小伏低地恳求这些人。贺老板也被一波一波弄得精神疲倦,当着求岳,几乎要哭出来:“你有这个心,你早回来啊!坑死了!真的是天降横祸,坑死我了!”
求岳说了什么,安慰了他什么,和他约了什么,全是机械性地从脑子里出代码。他不敢辜负这些个露生换来的、谈判的机会,可这是他心爱的人、扭折了天性、透支着精神,吃着根本和他无关的委屈换来的!
他和露生前后脚地离开南京,要说见王老板是含有一点逻辑、可以推断出来,见贺老板却是完全随机――哪怕是求岳这样眼大心粗的人也看出来了,要赶在自己和沈宝昌之前把这些下马威都吃一遍,露生是日夜兼程、根本没有休息。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美人赠我锦绣段,何以报之青玉案――求岳念不来这样的诗,诗的抑郁的感情却在他心里左右奔突。
第三家是再也没有心思去了――连谈两家,顺利得赶在了计划前头,沈宝昌见求岳翻腾得青筋都起来,也怕深得罪了他,答应休息一晚,明天乘胜进军。
他拉着求岳,坐车回旅店去。
求岳央求道:“你让我一个人走走,可以吗?”
沈经理瘪着嘴:“你去了又不回来心思放正事上不行吗?”
求岳不知道自己是在干什么,也不知道这些什么贡献都没有的人为什么总能底气满满地指手画脚,吼不出来,他的心没有多余的力气去吼,毫无情绪地说:“我九点就回去,我想散散步、抽根烟。”
沈宝昌在滑竿上仍回头嘟囔:“还是要去找白露生”
他说得没错,求岳就是去找露生,虽然露生说了不要找他,也问不出他的住址。求岳掉头去了孙克珍打电话的同昌酒楼,自信在那里一定能问出消息。
不料店老板揣着手,听他描述了露生的长相,点着下巴道:“是有这么个人,但我也不知道他住哪里哇,我这只卖酒饭。”
求岳的心跌到水底,忽然生出此别两茫茫的无力,有人拦他的时候不能找,无人拦阻,他也找不到。
“那这附近有住宿的地方吗?”
“有是有,你一家家问问呗。”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你不会想象到在山城的道路里找人是一种何等怅惋的情境,它的模样重峦叠嶂,它的道路上弯下曲,多么像我们曲折的心,有一些是彼此心意的蔓伸,有一些却是世道的痕迹,时代像无声的洪流,以巨力压迫着我们的命运,把我们的人生碾碎又缝合,具象在求岳的眼里是一道一道盘转的路,相似的房子、相似的人,路边的汽灯亮起来,晚烧云的颜色照在玻璃上,使灯光变成红色,像无数欲哭而不能流泪的眼睛。高处的人家飘来菜饭的香味,求岳忍不住抬头去望,仿佛看见露生是在那人家门口的,催着车夫追上去,路却有意地道阻且长,转了一盘又一盘,行到望处,已是人烟两杳。他知道自己看错了,可是仍向前走,胡乱地说了一个地方,意思是赶路的意思,心却是找寻的心。俯瞰回首,路不分前后,只分高低,他心爱的人杳然无迹,只知他在万丈红尘里。
车夫在他前面用重庆话说着,不急不急,马上就到,这其实是一条路的。
求岳再也忍耐不住,向车夫道:“――掉回头去!”
车夫愣愣地问:“回头去哪?”
求岳给他问得悲从中来,回头去哪?他也不知道露生在哪,可是他想见他,抱着头道:“你怎么来就怎么回去。”
时代和命运是否总是交错地捉弄人?谁也说不清,时代是永远无情地向前碾去,命运却常常会有短暂的、温柔的瞬间,给多情的人以眷顾――时代是万人的时代,命运却是我们的命运。
求岳在那一路回溯的路程里,出奇地觉得熟悉,来时一路明明都陌生,转身回去,却都熟悉。满城的灯火都亮起来了,从山上到江边,它让重庆看起来有一点像南京,南京是长江尾、这里是长江头。背后一阵阵晚渡的汽笛,悠扬地长鸣,它多像那一年月台上的火车的汽笛!露生在细雨里追着他哭了,叫他等他,要给他写信;远处摇曳起的揽客的红灯,又让他想起句容乡下的小道,朦胧的红光,他在路上说土味的情话,在露生手里比心;转过僻静的穷巷,不点灯的地方却是方寸的一块深黑,正好漏下清澈的月光,这倒像是灵隐云台上那一夜的月――连风过树梢的声音也全一样。
这些细碎柔软的片段以故人重逢的姿态连在一起,连缀成了一条路,车夫只管向前走,没人指它、它却在脚下自然而然地延伸,折叠坎坷、然而似乎有情,他们走回原先出发的那一段坡道,向上仍走,不知哪里冒出来的长长的一条巷子,两旁有一盏没一盏,挂着或明或暗的灯,有些是纱的,有些是纸糊的,那一片柔光里,有人披一件衣服,慢慢从巷口往里走。求岳看住那个背影,从车上一跃而下,车夫拽住他的袖子,方想起来向车夫手里塞一把银元。
他知道前面那个是谁,眼看不清,心却知道,只是一回头的功夫,露生就往前走远了好些,求岳追上他,大声叫他的名字,秋风扑到脸上来,想起的是腊月时分,他冲出金公馆时那少年般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