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总演讲这个事情,只要你了解他, 就知道这他妈简直根本不可能, 但如果你更了解金总, 就知道他是一个神奇的男人, 能把任何不可能的事情搞成可能。
比如他把自己都搞弯了(划掉)。
这个事情说起来很乌龙。起初是上海商科大学勇敢地发了一封邀请函, 诚邀金先生为商大学子开一次公开讲座, 谈谈他致富发家的经验――这是真的勇敢, 简直是无知者无畏,金总心道你请老子教大学生,这不等于唱歌比赛请杨女士做评委吗?
金总对自己很有B数,不想搞爱的供养。
谁知商科大学勇敢了,后面接二连三的大学都开始勇敢,一拥而上的都要爱供, 邀请函写得一个比一个骚。有新兴白话文的, “敬邀全国棉纺织业协会新任会长金明卿先生座谈陶朱之道”, 这个金总基本能看懂, 不过陶朱是啥?有学贯中西的, “我们怀着极虔诚的情感,期待密斯脱金讲述您关于摩登比思尼斯的赛恩斯”, 金总脑译了一遍, 感觉这在放洋屁。最骚的还有骈四骊六的, “智慧通利,当代瑚琏之器;才华点金,民国端木遗风。”
黛玉兽批评道:“这一联不好, 合掌了。”
……当着金总的面说什么呢?爱护金总,要从说人话开始。金总跟黛玉兽求教:“夸我还是骂我?”
黛玉兽使用翻译功能:“就是说你跟子贡一样善于经商,又能以商业之道报效国家――上下两句意思一样的。”
“子贡是谁?”
“孔子的徒弟,大贤人。”
――金总就膨胀了!
脑子一热嘴一张:“行。”
妈的,害得黛玉兽写了一夜的演讲稿(顺便学会了写简体字)。
当天金总拿着这张稿子,人模狗样地去给他国立东南的“校友”演讲,岂知这所未来的985重点此时已是俊采星驰之所在,这一篇振兴国货的演讲所得掌声不过尔尔,但整场演讲仍然获得了超乎想象的成功――金总在答同学问的环节完全忘记了黛玉兽的叮嘱,居然超常发挥。
当时学生是这样问的:“今天在东大的演讲实在太精彩了,金学长对商学院的学子有什么寄言吗?”
金总先订目标:“大家学商业,想做首富,这是好的,但最好先订一个能达到的小目标,比方说,先赚它一百万。”
然后再设一个更大的目标,比如赚他一个亿。
学生问:“刚才您提到钱对我们来说不重要,青春才是最宝贵的,那金先生如果用我的青春换你的财富,请问您换吗?。”
金总悔创安龙:“换啊,当然换,财富没有可以再挣,青春过去就不会再回来。说起来你可能不信,我从来没碰过钱,我对钱没有兴趣。其实我人生最后悔的一件事就是创办了安龙,它占据了我太多的生活空间,钱越多,你要做的事情越多,像我们这种财富,是社会委托我经营的财富而已,它不是我的钱。”
你看有钱人说话就是这样。
学生问:“问一个题外的话题,听说您跟白露生白老板的关系非常好,您平时会去票戏吗?”
金总不知妻美:“我这个人文盲,就是根本不懂戏好听不好听,说实话,我跟他在一块儿根本不是因为他唱戏好听,因为我根本不知道他唱得好不好。”
发自内心的真心话!
学生问:“很多人跟您同时同样地投资了纺织业,但没有一个人像您这样创造了亚洲纺织业的神话,最后想问问您,除了刚才演讲里说过的内容,您在经营策略上还有什么特殊的诀窍吗?”
金总氪金更强:“做生意这件事,其实道理非常简单,投资越多,收益越多――同学,你的生意做不大,主要是因为你投的钱不够多,只要投钱,你就会变得更强。”
这次对方终于不能继续理解了:“那我要怎样才能有更多的投资呢?”
金总居然还他妈会点题了:“加入江浙商团,你就会有投资的。”
――掌声雷动!
黛玉兽点评:“这到底是个什么演讲?”
金总抽烟道:“你懂个屁,这是21世纪的思想结晶。”
这演讲权当是玩,给校友小学弟们打打气的。谁知第二天起来就见报纸上发文议论:《新时代国货商家之新论》。金总心想你们是闲得蛋疼?次日又见报纸:《金氏谬论误人》。接二连三的爆热搜了:《金钱青春孰贵》、《菊坛衰落溯因》、《末业的社会责任感》。
嘴骚一时爽,回来火葬场,万万没想到这次演讲的效果大爆炸,金总真实地红了――龙城无战事,何以充谈资?无非豪门恩怨、戏子家事。金求岳既是豪门宠儿,也是戏子家属,活该的要上头条。一堆吃饱了没事做的文人上不敢论政、下不能亲民,这回终于逮到了话题,
大家第一次见花式装逼,有嘲的、有骂的、有艳羡嫉妒的,自然也不乏盲从追随的。
金总心想这些土鸡,吵什么啊?再活八十年,你们会发现比我骚的还有四个。
对暴发户来说,这可能就是财富的真正意义了,除了安排更好的生活,它还能带来迅速暴涨的名望,令时人趋奉。当初他保下句容纱厂,放弃了商行和铁矿,多少人都在讥笑他的短视,两年过去,大家的脸都有点儿疼,因为事实证明,短视的是他们自己。
――眼看他起高楼、眼看他宴宾客,可是他楼不塌!
金总装了马云的逼,也感同身受地体会了马云的心情,当明星的感觉大概就是这样了,看不见的地方黑酸掐围绕着你,看得见的地方彩虹屁簇拥着你。
不过金总哪一个也不care。
他是个实际的男人,刚开始接受邀请只是脑子一热,装个逼玩玩,渐渐就发现这个社会效应远超振兴国货的陈词滥调,甚至直追当时胜利巾的热度。
金总突发奇想:“要不明年不用阮玲玉代言了,我感觉我自己这个流量就够大了。”
不料竟获得了管理层的一致响应:“这两天设计部就在提出新方案,看能否请金总拍一张半身照,印在外包装上作为商标?”
陶嵘峻也说:“这样既能防伪,又能宣传我们的产品,还省去了一大笔广告费。”
“……”
不是,你们思路跟进得这么快的吗?
这个拿头当商标的设计方案,总感觉他妈的似曾相识,再一想,哦,老干妈和十三香。
金总:“还是不了吧……”
隔天起床的时候提起这事儿,露生就笑:“用你一张照片怎么了?能省的地方就省省。嵘峻他们也没说错,阮小姐的广告费是高了点,她也太贪了。”
阮玲玉今年三部作品大爆,红得喵喵叫,广告费也跟着水涨船高。靡百客去年给她十万,已经是顶级的待遇,谁知这个月她翻了合同,楚楚可怜地说工作太忙,邀约又多,明年续约希望是二十万!
连露生也觉得她有点不顾情面,好歹是冯六爷介绍来的,当初也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靡百客又不掉她的身份,这人傻钱多速来的态度是几个意思?黛玉兽不高兴地叨叨:“可见这些电影女星眼界不高,梅先生帮了咱们那么多,也没说要个什么回报。”
求岳含着牙刷:“哦哟,你穷你有理?梅兰芳不要钱那是情分,阮玲玉要钱是本分,你还指望全中国人民免费给你服务啊?世界不是围着你转的。”
“话不是这样说。”露生原本在铺床,听他这话就回过头来,“涨价可以,坐地起价就太难看了。倘若成了例,个个都知道安龙好说话,你也加价、我也加价,都骑到咱们头上来了。”
松鼠赞同它妈的话,在床上蹦跳。
露生把它拍下去了。
求岳心说阮小姐不是这种人。今年春天铁锚垂死挣扎,重金请她和胡蝶代言――其实也是不错的商业策略,这两位电影女神的影响力,确实能跟梅兰芳打一个擂台。阮玲玉要是真的视财如命,大可以那时候就接下日本人的合同。
但她和胡蝶谁也没有应。
说是艹人设也好、真爱国也罢,就冲她这份义气,金总就愿意给她多花钱。再一想阮小姐恐怕是受了要挟,这钱八成是拿去养男人了,心中甚为怜悯,搅浆糊地说:“算了吧,她要就给她,二十万也不多,现在换掉代言人,会对市场有误导的。”
黛玉兽就有点吃醋地看他。
求岳笑道:“哎哟,全天下就我一个好男人?这也犯得着瞪我。”
“瞪你又怎么样?”露生理着被子笑道,“你现在挣钱容易,手头又撒漫了,既然有钱给不相干的人,怎不记得答应我的事儿呢?”
求岳知道他说的是金公馆的事儿,头皮登时一紧。
露生歪头看他:“……你怎么好像不敢去见石市长?”
金总溜了:“你特么才不敢去呢,明天我就去。”
自从他俩搬回南京,一直就住在榕庄街,金求岳倒不觉得有什么,露生天天说他:“早些把颐和路的房子拿回来,要么另置一所也是好的。”
金求岳光是答应,就不行动。
要房子就要去见石瑛啊。
算算和张嘉译快半年没见了,最近一次见面,还是年初的时候。那时露生演出,求岳就整了一个包厢,请石瑛带夫人来看戏,那时求岳还没下决心要跟政府分家,石瑛也不端架子,气氛还是挺好的。谁知道上面这么不争气,华北的事情一塌糊涂,搞得金总很失望。
加上行会的事情务必一鼓作气,他怕石市长夹在中间难办,因此半个屁也没放,现在大功告成,这屁瞻前顾后地憋了半年,想放也不知从何放起了。
石市长给金家撑了一年的腰,末了被用完就扔,金总过河拆桥,自知理亏。唯有金公馆押在石瑛那里,终究是个顺服的象征,如果一个招呼不打就另外买房,那就是无声地撕破脸了。
金总不想撕破脸。
他的计划是先装鸵鸟,什么时候石瑛炸毛,自己再见招拆招。
但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这天他刚到办公室,几个营销部的经理就来汇报,说接二连三地收到旅店询问,要安龙提前交付下半年的所有毛巾。
旅店都是大客户,金总不敢怠慢,但旅店订的全是靡百客循环巾,按月回收、按月送货,一次性给发半年的货,这不是开玩笑吗?合同上也不是这样签的啊。
求岳挠头:“怎么回事?”
经理们你看我、我看你,拿了一叠报纸出来,金总一看就想扶额――真是日了狗了,这热搜是买了包年吗还没下去啊?!再一看,题目换了,《苇上华堂――盛名之下是否难副?》
金总眯着眼睛读了一遍,方知这文章是写来骂他的,跟普通柠檬精不一样,这头柠檬有毒:文章十分辛辣地列举了商界新贵金先生的一系列不合情理的举动,包括担任行会会长之后没有大宴四方、至今不肯娶妻(因此也没有豪华的婚礼)、让他的家养宠物白露生跑出来唱戏挣钱、东山再起之后也未曾向祖籍句容捐过一分一厘。
这些都不是关键,关键是这头毒柠檬极详尽地描述了一个没法洗的事实:“金君之祖父,即前任南京商会理事金忠明,于中央医院孤苦无依,笔者亲访中央医院护士,皆证明金老业已痊愈,无住院之必要――金氏既无暇奉行孝道,也不将祖父妥善别居,这究竟是为什么呢?此一问也。
笔者风闻金家原颐和路住宅,现抵押在南京市政厅名下,试问金氏若真如传言中日进斗金,何至于连区区一所住宅都不能赎回?此二问也。
看客若说他不喜欢这间房子,那么为什么不另购一所?其实金家于句容镇,原有一所大宅,金老病愈,大可以将他送回旧居颐养天年,但金氏也没有这样做,这里头也有文章,是第三问了。”
林林总总,写了一大篇,其捕风捉影、无中生有的本事,比营销号还会编。金总看得心烦意乱,经理在一旁道:“这个人说少爷您不肯赎回公馆、又不办任何宴会,表面上看来像是俭朴,其实是因为资金周转不开。”文章最后还写,“闻近日多有投资者加青眼于安龙毛巾厂,劝诸君慎重!慎重!君不见自古以来,贸易者多因赊账欠款,把命根子留在别人手上,一旦欠款的拔脚远逃,届时不是欲哭无泪?”
求岳暴怒道:“滚他妈的!老子不买房不办宴会就是缺钱?我他妈低调也有错了?!”
经理心道低调是没错,但简朴如您实在少见,就说棉纺织工会成立,这么大的事情,最起码也应当办一个大舞会,谁知默默无闻地就这样过去了!要不是自己就在厂里,恐怕也会相信这篇文章所言非虚。
“谁写的?!哪个报社发的?!”
经理小心翼翼地捡起报纸:“少爷先不要动怒,这时候追查作者也晚了――这个文章写得半真半假,恶心就也在半真半假,叫不知情的人疑惑。要紧的是几个大宗客户都有些害怕,怕我们像文章里写的一样骗钱逃逸,因此都催我们交齐下半年的货。”
求岳按捺住怒火:“商会那边说什么没有?”
“那边倒没说什么,大家彼此通账,互相都信得过。”经理们互望一眼:“我们其实早看见这篇文章了,当时没有当做一回事,没想到谣传得这么厉害。如果损了客户的信心,恐怕会对我们明年的生意很不利。”
求岳知道他们说得对,这批营销经理都是自己手把手带出来的,人是20世纪的人,素质绝对是21世纪的素质。可他真想知道这到底是谁在背后捅自己阴刀?
想想还觉得难过,这个时代跟他还是有融不进的地方,低调是错、俭朴是错、开开玩笑也是错!要说办个舞会证明自己有钱,他海龙金总稀罕吗?海天盛筵都是常客,在乎你民国这两个鸟毛?可是他就是不喜欢跟这些傻逼低头。
真的后悔去东南大学做演讲了,热搜不好玩。
他在办公室里闷坐了一下午,想到底是谁害我,想来想去也没想出个头绪。气急败坏地回到家,将这事说与露生听,露生先给他沏了一壶茶,抿嘴儿笑道:“瞧你张牙舞爪的,眼珠子挣出来了!”
松鼠闲得屁急,也在旁边张牙舞爪。
求岳听见他轻柔的声音,忽然心静了。
“你现在势头正猛,又盛名在外,这种事情今天没有、明天也会有,气管什么用?”露生按他向沙发上坐下,自己也并肩坐了,拿报纸来读了一遍,忖度道:“这事儿应当不是日本人做的,丁广雄回来说过,日商忙着在东北和华北占领市场,放着肥肉在眼前,没必要跟我们弄这些下作手段。”
“万一他们记仇呢?”
露生摇头沉吟:“我和铁锚经办有过一面之缘,这你是知道的。那日本人虽然假斯文,但心计精明,做事缜密,穷途末路也能沉着周旋,这种人不会捡了芝麻丢西瓜,更何况现在江浙纺织团结一心,即便斗倒了你,也还有其他华商。他做这种事情又有何益?”
“但也不可能是我们行会的自己人。”
露生点头:“这个自然,纺织行会彼此牵连,大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果靡百客出事,其他几间纱厂的供应的原料棉纱也一样收不到货款,资金链断裂,对谁来说都不是好事。但这件事怪在外人并不知道,所以日本人不会因为这点来使坏,自己人清楚这一点,所以也不可能动手。”
既不是日本人、也不是内讧――金总想不通了,感觉自己变成宫斗女主,是谁要害本宫?
他生平最烦这种阴谋算计的事情,偏偏势大为祸、树大招风,把头往露生胸口一埋:“真尼玛头疼。”
露生甚少见他这样大孩子一样耍赖,脸上一红,温柔地笑:“多大人了,还撒娇呢?”
“你明不明白我的心情?”求岳闷声道:“这件事不难解决,我只是不喜欢刚上任就开这种头,你看他文章里写的东西,对我们了解的很清楚,一定是认识的人在算计我们,我真的巨讨厌这种感觉。”
“你说的是,所以我猜,是三老太爷。”
求岳的脑袋停住了。
露生拿手给他梳着头发:“虽然没有证据,但你看这篇文章,说什么不孝、资金短缺,都是虚的,唯有一件事露出马脚,就是他记恨我们不给老家人分钱――不知道行会的事情,却对家事样样清楚,这还能有谁?只有金孝麟。”
――金总突然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