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果然是最能遮掩情绪的。
他无论怎样失态伤怀, 总能滤掉七八层,只剩下一两分落到她的眼里。
严褚每一根手指在身后合拢, 缓缓用力, 直到上面浮现出一根根细而紧绷的青筋,他才漠然转身,面对着在寒风中瑟瑟冰凉的窗棂, 声音听不出喜怒,“都记起来了?”
听着他这句话, 元欢眼帘轻颤,泪珠子就啪嗒啪嗒地掉到了白玉一样细腻的手背上, 温热散漫, 一室宁静中, 她一两声压抑不住的抽泣, 像是一根根毒刺, 不过须臾, 严褚便已浑身僵直。
有那么一瞬间,他想, 不若就放她回高家吧。
高家会好好待她的。
可这个决定,要让他说出来, 无疑比登天还难。
元欢性子极倔,而严褚又身居高位,发号施令惯了,这头低了一回两回,到了第三回的时候, 便怎么也低不下去。
像是憋着一口气,到了最后,方法都已用尽,她依旧不为所动,那么他除了说服自己放手,已找不到更好的方法去爱她。
良久,严褚转身,袖袍上嵌着的两条银边清冷,他剑眸深邃,两条长眉斜飞入鬓,十足凌厉,元欢仅仅抬眸看了他一眼,又默不作声地垂首,胡乱地擦干了眼角的泪。
“元欢。”男人声音仍算清隽,里头的沉重意味却压得人喘不过气来,“朕原本的计划,是结束这次事情返京之后,你先回高家暂住。高覆态度不好说,高忻却是尽力想弥补这些年的亏欠,现在高家大权在高忻手里拿捏着,无人敢拿你的身份说事。”
许是夜里太过寒凉,元欢瘦小的肩背一垂,话到了嘴边,又抑制不住地咳了几声,严褚眉眼一片荒淡,手掌却下意识地伸过去顺着女人的后背轻抚。
这两个月来,这种动作几乎已经成了本能,他实在是不懂得安慰女人的,因而她回回凑到他跟前使小性子闹脾气时,他来来回回的便只有这么个动作和那么几句话,颠来倒去的次数多了还遭了她的嫌弃。
就像是后背上落了一块烧红的烙铁,元欢几乎是立刻弓起了腰闪避开来,于此同时,女人淡漠的声也在屋里里飘荡开,“这些,我都知晓。”
她避让的动作像是有人将一块极寒的冰,从严褚的衣领处滑下,钻心的凉意骤起,他手掌在空中半顿,而后收回。
最彻底的心寒,无声而麻木。
良久,严褚目光落在小姑娘乌黑柔软的发上,声音里沙沙的哑传到元欢的耳里,却字字句句无比清晰,“欢欢,纵使你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也还是不肯好好跟朕说话吗?”
元欢眼睑微垂,纤细的手指尖搭在床沿上,骨节用力到现出诡异的白,几绺黑发落在耳畔,遮住了她大半张脸。
脑海中闪过无数这段时间的片段回忆,一幕幕闪过去,元欢闭了闭眼,说不出心底是个什么滋味。
她不顾人言,肆无忌惮,缠他闹他,将无理取闹这个词贯穿始终,记不得什么刻骨的国恨家仇,也忘了自己是旁人口中的祸国红颜。
仿佛,只是借着生病的由头,做了一直以来她死死抑制着,怎么也不敢动念头的事。
荒诞,滑稽,不堪回想。
元欢抬眸看他,颤着声问:“高家的女儿,便能洗尽这一身的骂名脏秽了吗?高家的女儿,待在宫里,待在皇帝的身边,就能堵住悠悠之口了吗?”
“我这张面容,是多少人恨不得指着鼻子骂的,别人不知道,难道皇上不知道吗?”
小姑娘脸色苍白,黑发如瀑,眼角湿红,蕴着些抑制不住的哭音道:“我真的,不想再被骂下去了。”
“我又做错了什么呢?”
这样的逼问,无疑,既没有声势又没有气势,软绵绵的调子。若不是在这般宁静的夜里,甚至一不留神就略过了,严褚却如遭雷击,身体里翻涌的情绪戛然而止。
他不由得想,是啊,她从始至终,又做错了什么呢?
替兄长留在宫里受罪,处处冷落,处处排挤,生存不易,后来遇到了他,好端端的姑娘没了名声,没了清誉,受了委屈难堪,通通只能往肚子里吞。
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她都是最无辜的那一个。
这段感情,本就是他强求来的,凭什么他受了冷待,遭了挫折,却要怨她生性凉薄?
严褚慢慢蹲下身子,与她直视,女人那双潋潋泪眼里氤氲着水雾,怯怯生生,他每回恼怒于她冰冷忤逆的话语,又总折在这双美眸中荡漾的星光里。
认识她之后,他才终于知道,一物降一物这个词,并非古人无的放矢。
“不想再进宫了?”严褚声音十分沙哑。
人在彻底失去某样东西前,或多或少都会从心底生出一种警觉,元欢若有所感,听出了他言语中蕴含的意思。
在这一刻,她知道,只要自己点一点头,困扰她无数个日日夜夜的谩骂,诅咒,都将随着两人关系的断裂而烟消云散。
只要她点头。
元欢反应过来后,下意识的就想颔首,可脑袋抬起时,动作却不由得滞了片刻,不知是因为男人难得颓然的神色,还是因为心底作乱隐隐不安的思绪,这点头的动作,便变得又迟疑又艰难。
严褚眼底的洪流在这一刻决堤,他扯了扯嘴角,伸手将她脸侧一绺乌发别到耳后,声音嘶哑得不像话:“好生照顾自己。”
“日后有什么难处,记得跟我开口。”
男人身上的青竹香宁淡,这个味道,元欢光是闻着,就觉着亲近。她双手环着膝盖,咬着下唇默默地点了点头。
严褚最后抱了抱她,高大的身影融入黑暗,门帘掀起又落下,外边传来压低了声的问候低语。
屋里头,元欢仿佛力竭一般,软软地倒在了绣着藤蔓花纹的锦被上,她有些麻木地眨了眨眼,望着窗外无边夜色,想着,一切都结束了。
明日第一缕天光破晓,所有她厌恶的东西都将消失在她的眼前,脱离重重宫墙,她将以高家女的身份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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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一早,清茶等人进来伺候时,丝毫没有表现出丁点异样,沐浴更衣,再用了膳,赶巧太医前来把脉。
折腾了一轮,太医笑着收手,说她的情况稳定,脑后淤血一消,身子也会日渐好转,再又嘱咐了些旁的注意事项。
桃夏笑着用金叶子送走了同样如获大赦的太医。
元欢记忆一恢复,原本气氛融洽的别院就多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压抑氛围,开始她还不大明白,又过了好几个时辰,在见到竹枝小心翼翼奉茶上来的时候,她才恍然。
这屋子里所有人都绷紧了一根弦,时时防备着她与严褚大闹,像从前一样,不欢而散,冷战僵持,主子们尚不觉得有什么,受苦的倒是里外伺候的下人们。
檐下挂着形状各异的花灯,元欢就着竹枝的手饮了口茶露,声音轻柔:“你是皇上身边伺候的红人,我先前记忆有失,不知便也罢了,现在知道了还强留着你在身边伺候也说不过去,高家再富贵,也比不上宫里,你说呢?”
竹枝一愣,她生得一副玲珑心肠,不过须臾之间,便已回过弯来,只是出人意料的是,她并没有表忠心说些好听的话,而是跪伏在地上,道:“奴婢听小姐的。”
元欢微微弯了弯嘴角,没有再说什么。
竹枝是聪明人。
严褚才是她的主人,该对谁忠心,她心里肯定有个章程。
高忻不知是从哪听来的消息,当天下午就来到了小院门口侯着。栅栏上盘着几根枯黄的藤蔓,难得露面的太阳撒下柔和细碎的光点,男子俊逸的面庞上蕴着和煦的笑,温润清隽,引得院子里来往的下人纷纷侧目。
他站了没多久,就被桃夏一路迎了进去。
屋子里边,元欢正在剪窗纸,小巧的银剪刀随心意而动,没过多久,一幅简单而精致的锦鲤戏水图就摊在了桌面上。
早年在宫里,她过的并不如意,每到阖家欢乐团圆的节日,宫里也总会张灯结彩,热热闹闹,她那时候年纪小,难免喜爱这等热闹,便也会跟着清茶桃夏一起动手做这样的玩意贴在院门和窗棂上。
时到今日,近乎成了一种习惯。
高忻见了,眼睛里宛如进了一只小飞虫,酸涩滋味顿起。
“欢欢。”高忻定了定心神,道:“我听太医说你的身子恢复了,所以来看看。”
说罢,他侧身,露出身后仆人捧着的几根老参,“太医说你现在身子还虚着,日日汤药不断地补养,哥哥给你买了些补身子的东西,等回了京城,再给你挑更好的。”
元欢抬了抬眸子,像是第一次见到高忻一般,细细打量,最后目光在那与她有两分相像的眉眼间顿了顿,又沉默地挪开了目光。
她将手中的小剪子放到桌几上,站起身来,睫毛微垂,声音柔婉:“哥哥。”
现在的元欢,敛了浑身锋芒的刺,虽多了份疏离淡漠,但好歹,能够好好的和他说两句话,叫他一声哥哥了。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想让她彻底敞开心扉,需要的是行动,不急于一时。
高忻已然知足。
元欢倒没有想那么多,她和严褚的关系一断,想在京都安然无恙地活下去,只有仰仗高家。且整件事情,高忻也被蒙在鼓里,她虽然看不上她父亲的作为,但对这个巴巴赶来的兄长,她心里并不觉得厌恶。
对当年之事,两人皆默契地没有提及,闲闲聊了几句,元欢发现,除了这件事,高忻字里行间,也在刻意规避着与严褚相关的事。
她细想,而后默然。
“我此次来徐州,就是为了将你接回高家,如今身世大白,也没必要在徐州多待,若是欢欢没有意见,为兄这就安排人手,即日回京。”高忻声音清润,笑着道。
元欢手指头搭在滚热的茶盏上,根根如青葱白玉,半晌,她皱着眉,浅声问:“徐州的事……都处理完了吗?”
高忻不由得又想起早间,前边书房里,成武帝同自己说的那些话,因着归远候临死前的一番挑拨离间,莫和等武将皆对欢欢起了疑心,再留在徐州,对她不好。
“傻丫头,别操心这些,哥哥这次的任务,就是将你安然无恙地送回高家。眼看临近你我生辰,爹的意思,是让咱们尽快回去,风风光光大办一场。”
高忻望着眼前悄悄娇娇的姑娘,声音越发柔和下来:“这回,不会再委屈咱们欢欢了。”
作者有话要说:对不起大家,断更了这么久。
外公去世的时候,大家都没听到什么消息,连戴口罩的都没有几个,就在那段时间,发生了一些事情,现在画画在家自行隔离,希望潜伏期快点过去,更新多有懈怠,十分抱歉。
接下来这几天,也无法保证更新,唯一能保证的就是,这本绝对不坑,会好好写到完结。(侥幸躲过一劫没被感染的情况下。)
也希望大家多多注意,尽量保护好自己,爱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