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李知尧的身体受不了长时奔波, 此时行队正在停下休息。寂影下马车后, 李知尧落下目光又放松了表情, 眼底的暗色慢慢褪开,带上了点虚色。
在马车里刚静心片刻, 忽隐约听到朝雾的声音。他眸光往车窗上瞥过去, 微倾身抬手打起马车窗帘, 便见不远处的马车上, 朝雾正叠胳膊趴在窗口。
这一幕看在他眼里,朝雾便如那纯真烂漫的少女无二, 眼底有光,面庞白亮,笑意暖人。只不过她摆出这副美好的模样,却不是对他, 而是对卷舌。
她开心地看着卷舌说:“你会的东西真多, 都从哪儿学来的?也会说书,还会编故事, 总是能说出一些惊人之语,偏偏还会磨刀打架。”
卷舌被她夸得都快飞起来了, 却还装着稳重。他别的不敢称道,确实直觉敏锐,想象力有时候很惊人。要不,他也不能查出她就是厘家大姑娘啊。
不过对于朝雾真实身份这件事,卷舌听了寂影的吩咐,并没有对任何人再说过。即便是对朝雾, 他也没提过这个事。干他们这行的,第一就是伸身手要好,第二就是嘴巴得严。
卷舌接朝雾的话说:“哪里哪里,都是些雕虫小技。”
朝雾却是很有兴趣的样子,看着他继续问:“你还会什么?口技会不会?”
说到这个,卷舌眼睛一亮,忙道:“夫人您别说,我还真会!”
朝雾眼睛也更亮了,“那你表演一些给我瞧瞧,就那个……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觉欠伸,其夫呓语。既而儿醒,大啼。夫亦醒。妇抚儿乳,儿含乳啼,妇拍而呜之……1”
卷舌听她说得太快了,忙叫她停住,“我记不住,一句一句来。”
朝雾配合地点点头,“遥闻深巷中犬吠,便有妇人惊觉欠伸,其夫呓语。巷子里有狗叫,有妇人在打哈欠,她相公在说嘟哝说梦话。”
卷舌又要耍宝了,像模像样地清了下嗓子。
做好准备后,他用手罩在嘴巴周围,发出狗吠声,回音隐隐,真如在夜间的巷子里一般。他继而又学女子打哈欠之声,再学男子嘟嘟哝哝砸吧嘴,把场景极生动地还原了出来。
朝雾只觉太有意思了,越发感兴趣起来,念着词儿让卷舌继续表演下去。
李知尧在这边打着马车窗帘,一直看着朝雾和卷舌说话。他看得到听得到,别人自然也看得到听得到。别人都觉好玩,还有一起加入闲聊的,只有寂影暗暗观察了李知尧。
他是所有人里最了解李知尧的,在马车边站着听了一会后,他对李知尧说:“卷舌就是话多爱逗乐子,没什么其他心思,我去叫他安静点。”
李知尧没有放下马车窗帘,也没有让寂影过去,只道:“随他。”
寂影有些意外,不过也没再多说什么,留了步子。
李知尧知道朝雾是从什么时候变得这样的,是从她知道顺哥儿被楼骁带走后。大约是彻底放下了心里唯一放不下的一件事,彻底安心了,彻底没了后顾之忧。
所以从那之后,她突然就变得没心没肺了起来,每天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鬓边簪花,该吃吃该喝喝该玩玩儿,瞧着是最恣意洒脱自由自在的模样。
她对楼骁的信任,让李知尧妒嫉胸闷,但他早已经生不起怒火,他知道自己活该。
现在看朝雾用那样美好可爱的模样和卷舌说话,他心里也同样烧着嫉妒之火,可是他已然也不敢再出手破坏,哪怕是寂影过去说句扫兴的话。
他亲手摧毁过她多少绝望之中获得的微弱希望之光,又毁掉过多少她身处苦难之中艰难得来的一点幸福甜蜜,他比谁都清楚。
所有犯过的错都不能再重犯,他要为自己对她所做过的一切赎罪。
***
京城皇宫,正德殿。
楼骁在赵太后面前禀报,“还是没有查到晋王的行踪。”
赵太后面色无波,端起手边的茶杯,捏起杯盖儿拨了拨浮沫。拨完了却没往嘴边送,而是盖好杯盖儿又放下了,开口道:“能神不知鬼不觉斩草除根自然最好,若是不能,倒也无妨。”
楼骁替赵太后办事,最主要的任务便是除掉李知尧。之前他休养整顿自己的组织,得了机会把赵太后从晋王府救了出来,之后就派人在查李知尧的行踪。
查李知尧的行踪自然只有一个目的,查到后摸清底细,最好能在他身处外地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杀了他。到时候随便把杀人罪名栽给恶匪之类的人,朝廷再杀掉恶匪,就可以圆满了结。
后来他回了趟小木屋,得知朝雾和顺哥儿被李知尧抓走了,便又多了一个目的,那就是把朝雾从他身边救出来,护到自己身边。
可找了这么久,并没有找到李知尧。也不知道他在外面这么久不回京城,到底是在做什么,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不过也就是这让人摸不着头脑的事,给了赵太后机会,让她把能揽的权力都揽到了手中,强行削了他手中兵权的同时,并以懒政为由除了他摄政王的名头。
本来还担心李知尧这次再回到京城,又是无穷的斗争与麻烦。不过事到如今,即便他真躲过追杀回到了京城,麻烦会比直接杀掉他多一些是一定的,但赵太后也没那么忌惮他了。
楼骁心里多还想着朝雾,所以还是说:“臣继续派人查探,尽力斩草除根。”
赵太后点点头,“去吧。”
***
有寂影和他的主力手下在,隐藏行踪并不是件难办到的事。
行队边走边歇,一路走走停停,最终也总算安全抵达了京城地界。在快到南城门的时候,寂影在马车外问李知尧:“王爷,是直接回王府,还是去军营?”
寂影问的这句话,是行队不少人想问的。话里的意思也很清楚,他们觉得进了城就是赵太后的地盘,王府侍卫有限,用处不大,比去军营危险。
李知尧却想都不想道:“回王府。”
得了言,寂影并不多问,直接便领队往城内进发。
李知尧倒不是在赌运气,只不过他比在座的都看得清这事情里的门门道道。他生在皇家,虽从小不喜谋权之事,但却并不是不懂,而且他也了解赵太后。
他之前虽然软禁了赵太后,但这件事从始至终都在暗处。在别人眼里,她赵太后就是抱恙在身,身子慢慢养好了,所以又开始垂帘听政处理朝政了。
赵太后与他已经成了敌对两派,现在正在集中精力对付他,当然大家也都看得明白。但赵太后手段再多,都会讲究个合情合理合法,让自己站在正义有理的一方。
李知尧心里清楚,他没有犯什么事,所以即便进了城回到晋王府,赵太后也不会明着拿他怎么样。至于暗中再动手脚,在京城的地界上还真不好动。
赵太后这个人,极在乎朝臣百姓对她的看法,一心只想以德服人,让他们敬佩她而心甘情愿跪拜她,夸她赵太后是个明主。所以她做事不喜欢留把柄被人诟病,更不喜欢背骂名。
如果她是个不顾人言不惧骂名的,学了他李知尧的狠辣,就是要动用她手里的权力强杀了他李知尧,那他即便不进城,像缩头乌龟一样躲进军营,也逃不过这一劫。
他的军营里现在不过还剩几万人,在侍卫营和禁军面前,已然没了任何威慑力。只要发动侍卫营和禁军出城围剿他,他必死无疑。
可事情就在于,赵太后没有发兵的理由,也没有逮捕他的理由。
所以不管怎么样,他都要光明正大坦坦荡荡进城。他现在还是晋王,回京不进城反而躲去军营里,好像他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虽然他真做了亏心事。
当然了,李知尧也比谁都清楚,他接下来的日子不会好过了。
***
事情也正如李知尧所料想的一样,他如平时一样回到晋王府,赵太后那方没有对他做什么。得知他身上受了伤,还很是体恤地给他送了补身子的上等好药材。
其他大臣闻风而动,又是一波携礼探视。
李知尧把东西都收了,和赵太后有一个天然的默契――晋王府的两次流血事件,一次赵太后被软禁,一次她被救出去,都绝口不提,只当全都没发生过。
瞧着各方相安无事,实则暗涌汹汹。
赵太后在琢磨怎么彻底拔掉李知尧这根毒刺,楼骁有同样的筹谋,还有便是把朝雾护到他的府上。他此时也是在京城有府邸的人了,不再是个江湖浪子。
而李知尧呢,一边扛着大势已去的压力,等着赵太后继续出招,一边在想着,怎么能在顺哥儿的身份被人发现前,在他被赵太后视为眼中钉以前,把他弄到自己身边。
至于朝雾,她现在已经不再去多想什么,她知道自己参与不到这些事情里。她已经没有和楼骁再双宿双飞的信念和决心了,只希望他能念着他们之间的情分,照顾好顺哥儿。
顺哥儿跟她跟着李知尧,就永远会成为李知尧折磨她威胁她的手段,她不想顺哥儿再跟着自己受委屈受胁迫。顺哥儿跟着楼骁,认了楼骁当爹,会活得更自由开心一些。
而因为她动手刺杀了李知尧,没给自己留任何余地,她此时与李知尧之间,是见面就沉脸的撕破脸状态。她不知道李知尧为什么不杀她,当然她也不想知道。
回到京城,她在晋王府的锦棠阁睡了一晚就浑身难受,于是去找了李知尧,对他说:“奴婢想去城东的别馆居住,希望王爷成全。”
李知尧眸光微低看着她,沉默了许久,应了句:“好。”
看他似乎不像以前那么难说话,朝雾想了一会,又低低出声:“还让春景秋若跟着我,行么?”
李知尧默一会,又道:“行。”
朝雾朝他欠身行礼,“谢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1《口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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