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塔里的铜钟鸣响了十一下,街道上早已空无一人,下班的职员和收摊的小贩没到八点就已经回到了各自的家中,到了现在这个点,他们中有很多人也已经睡了,道路旁一片片漆黑的民居就是最好的证据,一路走来,只能偶尔看见几幢还亮着灯光的房屋,屋子的主人想必做的不是什么轻松的工作。
跟他们一同彻夜奋斗的还有我们的市政厅里的职员们,以及他们的那位行政主管,哈拉布罗法先生。
换做平时,我会对他们的勤奋表示赞赏和支持,因为我自身也喜欢做一个勤奋的人,但今晚我可高兴不起来,因为市政厅就是我们的目标。
我摸了摸兜里的手枪,冰冷的触感有助我思考,问题在于,不论市政厅里的职员有多少,我们的任务总得继续,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我只希望今晚不会用上这把手枪。
我们爬上市政厅旁边的一栋四层小楼,用布林弄来的望远镜观察形势。
遗憾的是,生活往往就是这样,你越讨厌什么,什么事情就越会发生。整个市政厅灯火通明,从望远镜里可以清楚地看到每层楼里辛苦工作的职员。粗略一看我就发现起码三十名保全人员――他们胸前的霰弹枪和步枪太过显眼,算上我没看到的,每层楼起码有十五名以上的保全。
十五名以上的保全,加上一百名以上的职员,我觉得只有疯了的人才会继续执行任务。我决定劝说布林:“布林,人太多了,”我调整着自己的用词,以求能委婉地表达出自己的观点,“我们的曝光度太高,对任务来说是一个很不利的因素。”
布林叹了口气,“我知道。”他语气苦涩,面容阴沉,“但我们没有回头路了,闯进去被保全打死,或是任务失败被客户灭口,没区别。”
我仍不死心,“但你怎么知道成功了……”
“我不知道,”布林打断了我,“但我们没选择,”他深吸一口气,“客户是匿名投递的任务,直接投到我们公会的门口,而不是一般的任务投递方式,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我苦涩地点了点头,“是的。这意味着他们知道我们是谁,知道我们在哪,主动权在他们手上。”
“说的没错。”布林拍了拍我的肩膀,满脸想笑却笑不出来的表情,最后只能挤给我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们现在去试着完成任务,这样我们还能寄希望于对方守信。”
他讲到这停顿了一下,像是在做什么准备似的深吸一口气,然后仿佛下定了决心似的开口:“但如果我们什么都不做,我们就必死无疑。”
我不再说话,尽力把每个警卫的位置和巡逻路线记在心底,有时候,多记那么一小点的东西,也许就能让你逃出生天,这也是特拉卓告诉我的。
“最后做一下准备,五分钟后进行装备确认,十分钟后执行任务。”布林的声音传过来,我不再去想多余的事情,开始继续观察市政厅的构造和人员分布。
感谢市政厅的大落地玻璃窗,我几乎可以看到一层楼的所有情况,值得庆幸的是,市政厅的职员们似乎任务繁重,这保证了他们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待在座位上,即使离座也都是去上厕所,换句话来说,他们的行为是可预测的。
下一步是确认行政主管的位置――依旧没什么难度,他就老老实实地坐在他位于三楼的办公室里,和底下的职员一样,在认真努力地工作。
五分钟时间很快过去,我最后确认了一遍所有的情报,并将它们尽力记在心底,多亏了特拉卓的锻炼,我的记忆力还算是不错,所以难度并不大。
“下面进行装备确认。”布林把预先准备好的面具戴上,我们也一人有一个――为了不被别人发现真实身份,当然,死了的话就谈不上暴不暴露的问题了。
我把面具戴好,耳边又传来布林的声音。
“手枪?”
“确认。”我和萝丝同时回答。
“钩绳?”
“确认。”
……
大概花了四分钟,我们和布林把身上所有的装备确认了一遍,确定自己什么都带了是一件很有必要的事情,这能让你放下心来。
“出发前的最后一件事,”布林抬起左手,露出手腕上的表,“调整时间,我是布林托时间晚上十一点零九分。进行校准。”
“收到。”我和萝丝同时把自己的手表校准到十一点零九分。
布林托时间晚上十一点十分,行动开始。
趁着夜色的掩护,我们从四层小楼上下来,摸着楼与楼之间的阴影来到了市政厅的背面――窗户最少,可以挂设钩绳。
我们三个互相看了看,然后一起把绳子往上抛,说实话,爬上三层高的楼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所以我们轻而易举地将钩绳挂在了天台的护栏上,就连我都是一次成功。
我们互相看了看,布林打了个手势,意思是自己先上,我回了个“紧跟其后”的手势――在公会里的理论训练可不是白做的。
布林拉着绳子开始往上爬,我则拉着自己的绳子,以延后他一个成人身位的标准向上爬。萝丝则跟在我们后面,同时负责观察地面情况。
也许是老天爷都不想我们今天行动,还没潜入市政厅,事情就出了情况,我快要爬到屋顶的时候,听到上面一声诧异的低声惊呼:“谁!?”紧跟其后的是连续好几声的细微枪声,说是细微,但靠的近还是能听的一清二楚。
我有些担心,生怕枪声被楼下的其他人听见,于是我加快动作,三步并作两步地爬了上去。眼前是一具死透了的尸体,他的左胸腔右胸腔和脑门中心各中一枪,鲜血已经在他身下汇成了一小滩,布林的杰作。
“快来帮我处理尸体,萨拉。”布林压低声音对我说,“我没想到他们还有天台卫兵。”
我点点头,翻过围栏,帮布林搬起尸体,萝丝这时候也爬了上来,我肯定她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大跳,因为我看见她的嘴巴不自主地张开,马上就要叫出声来,又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急忙捂住嘴巴。
“怎么回事?”她猫着腰走到我们身边,压低声音问。
“天台上的卫兵,”布林简短的回答,然后觉得似乎有些过于简洁,于是做了补充:“我爬上来的时候跟他撞了对脸,离我一米远,来不及制服,只能掏枪杀掉了。”
萝丝的脸色有些苍白,但还是点点头,“你做的没错。”她有些不忍地说,我猜她想到了那个警卫的家人。
把尸体藏好,清理血迹花的时间比我们预想的要久,等我们处理完这具尸体的时候,已经过了十一点二十了。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加快速度,谁也不确定布罗法先生十二点是不是还在,按照之前观察的规律来看,他每天都是十二点准时离开市政厅。
换句话说,如果我们不尽快确认资料储藏室能否不用钥匙打开,等过了十二点,我们就失败了。
我们把尸体藏好后,从阴影中摸到了离我们最近的一个天窗,布林掏出自己的开锁工具,三下两下弄开了天窗的锁。
“干得漂亮,布林。”萝丝吹了个口哨,我们把钩绳拿出来,从天窗慢慢滑下去。
事情到现在还算顺利――如果不算那具警卫尸体――走道里一个人也没有,三楼也不是办公区。我从怀里掏出铅笔备份的地图,迅速确认了资料储藏室的位置。
资料储藏室是一件非常大的房间,占去了整个三楼三分之一的面积,数不尽的政府资料就储藏在这个房间里,我看向房门,心里咯噔一跳:这门锁不同于我之前见过的任何样式。
“布林,你能搞定吗?”我有些担心地看向布林,他没有回话,神色紧张地拿出开锁工具,我不再说话,以免打扰到他。
但事情不会总是顺遂人意,五分钟过去了,我看见布林放下开锁工具,有些沮丧地叹了口气说:“我从没见过这种锁,开锁工具应付不了,伙计们,执行替代计划。”
我和萝丝点点头,我们不再废话――时间很紧张,多说一句话,就代表目标多一分离开的可能性。好在三楼基本没什么房间,除了储藏室就是主管办公室,还有已经作废的市长办公室――市长已经搬去内环区了。
不幸的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布罗法先生并没有老老实实地待在他的办公室里――这位尽忠职守的主管一定是下去视察工作了。
“该死,”布林狠狠地砸了一下手心,“门已经锁上了,我们没时间了!”他停了一下,然后用我从来没听到过的恶狠狠的语气说:“我们必须找到他,不惜一切代价。”
于是我们简单的进行分工,我在二楼搜索,布林和萝丝去一楼搜索。
二楼警卫众多,但对我来说不是太大的问题――我可以轻松地隐藏在阴影里,除非我和他们撞在一起。
我有时候怀疑我把一生的霉运和好运都消耗在了这一天,我轻松地搜查了整层楼,没有被警卫发现,他们连一点异常都没察觉,幸运女神一定在眷顾我;但每一间办公室里都没有目标的踪影,我有些害怕,我不知道他是已经离开了大楼还是在一楼,但怎么会?从我标记他到现在还不足半个小时,我有些懊悔,也有些担心:如果任务失败了,公会里的大家该何去何从,我该何去何从?
胡思乱想中我感觉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的神经瞬间绷紧,手下意识地朝兜里的手枪摸去。
“别紧张,是我。”是布林的声音,我紧绷的神经一下松懈下来,“吓死我了,布林。”我回头有些生气地说。
但我马上就看到布林手中的东西,那是一张方方正正的卡片,“钥匙?”我试探性地问。
布林点点头,“萝丝逮到他了,但她没狠心下手宰了她,她下不去手。”
“会有麻烦吗?”
“不会,”萝丝自己开口了,“我把他捆了个结结实实,不会有事的。”
“希望如此吧。”我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在心里这么想。
接下的事情变得一帆风顺,至少暂时一帆风顺,我很快找到了客户要的那份材料――一份市政厅各个部门的财政报表。布林掏出纸笔开始复刻,我和萝丝负责守门。
但事情还是出了差错,突然间整个市政厅响起一阵刺耳的蜂鸣声,然后是我最不想听到的声音。
“我是哈拉・布罗法,市政厅里混入了至少两名窃贼,偷走了资料储藏室的钥匙卡,在我广播这则通告时,一楼的阿尔法小队已经,或是即将到达储藏室门口,所以这是一则针对窃贼的广播,我劝你们放弃抵抗,立刻从储藏室里出来投降,否则安保部队会对你进行强攻。”
“该死的,萝丝,你不是说他被捆的严严实实吗?”我被眼前的状况惊呆了,有些失态地朝萝丝大吼。
“捆的严严实实,不代表藏得严严实实。”说话的是布林,今晚出来后他就满脸愁容,但现在那些忧虑和担心都不见了,变成了淡然和轻松。
人就是这样的生物,一旦知道自己已经走投无路的时候,反而比之前任何时候都看得开。
他转过头对着我笑了起来:“我们必须执行最终计划了,萨拉。我会把资料复刻完,”他一边说,一边对我说,“你是个孩子,比较容易逃出去,另外,我也答应了约克要让你活着回去。”
他说话的功夫,资料已经被复刻抄写好了,他把它递给我,然后掏出手枪:“敌人认为窃贼只有两个,或者说,他们只看到两个――我和萝丝,所以方案很简单,我们会掩护你,你想办法躲在房间里,他们确认了我们的死亡后一定会搜查房间,但只要你躲得好,就什么都找不到,等到明天,你就安全了,到时候你再想办法回到会里,抱歉,萨拉,我明白这个方案不够好,但我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拜托了。”
说完他冲我鞠了一躬,又充满歉意地对萝丝说:“很抱歉把你牵扯进来,萝丝。”
萝丝摇了摇头,面容平静,她从兜里掏出手枪,上好膛,依靠在房门上,“我没事的,布林。”她有些哽咽,“是我的疏忽害了你们,特别是萨拉。”她闭上眼睛,两行眼泪缓缓落下,“如果有机会,我真想再回公会看看大家,特别是翡翠,没了我她一个人会寂寞的吧。”
“很好,看来窃贼先生和窃贼小姐是不打算投降了,遗憾的是,我这个人也没有那么多的耐心,所以我也不打算知道你们究竟是为什么而来,目的什么的我随便编一个就是了,你们就死在里面吧。所有人员,准备突击。”
哈拉・布罗法的广播不合时宜地再次响起,听得我只想冲出去砸烂所有发出他可憎声音的设备,然后再一刀切下他可憎的死人头。
我抬头看向布林和萝丝,这两个人像谈论家长里短似的谈论自己的死亡,我听见布林笑着问霰弹枪打在身上会不会很痛,因为他很怕痛,萝丝则回了他一个白眼,说她更怕被霰弹枪毁容,她可不想死的时候顶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我看着他们,会想起我和莎莉定下的誓约。
“你在害怕什么?萨伦?”我在心底问自己,“人命关天,过去的事情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当下,萨伦,你真想看到这两个人为你而死吗?”
“不。”我有了一个清晰的答案,是告诉自己,也是告诉他们,我抬起头:“今天没有人会死。”
然后我在他们惊讶、不解与害怕的目光中慢慢走向房门,心则慢慢沉进大脑的深处,去挖出那个我很久没有使用的部分,那个我几乎要遗忘掉的部分。
“我在害怕什么?”我问自己,也许是害怕被当成异类,但是那都不重要了,我更害怕朋友再次离我而去。
于是我轻声低语:“Auir。”像是某个远古的恶魔被唤醒,又像是定下了什么诡秘的契约。空气在瞬间燥热起来,实质的火焰从虚空中浮现,围绕在我的身边,让我看起来就像故事里走出来的邪魔。
我踢开房间大门,在那个瞬间盾符文已在我手中成型,听我号令而来的火元素刹那间变成了一面燃烧着的盾牌,我张开左手的五指,持续构建弗斯,输送精神力,期待可以让这面盾牌维持更久。
下一秒我就遇到了暴风骤雨般的攻击,无数的子弹――步枪弹也好,霰弹也罢,覆盖了整条走道,密密麻麻地打在我的护盾上,掀起一阵波澜,然后被上千度的火焰烧成齑粉。
但我还是低估了敌人的火力密度,每秒钟都有数不清的子弹打在我的护盾上,整面护盾一直在剧烈波动,我必须紧咬牙关才能保证护盾不立刻消失。
“我需要反击。”我在心底想,正打算凝聚火焰箭的时候,突然听到两声细微的枪响,然后这枪响连成一片,对面时不时就会有一名警卫应声而到。
“是布林和萝丝。”我不用回头也知道是他们。压力越来越大,我决定反击。
“Auir!”我放声怒喝,向火焰抽取更多的力量,把它们凝聚成两枚长箭狠狠地掷出,火焰命中两名警卫,随后猛地炸开,爆炸甚至震碎了走道里的玻璃窗。
我满意地看到两名警卫在惨叫声中化作灰烬,但更多的警卫在源源不断的赶来,我知道我们的手枪弹药有限,我的精神力也在不断枯竭,我甚至怀疑我能不能撑过十分钟。
我有些颓丧,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是有限的,我想起以前闲聊时,特拉卓告诫我不要认为符文师无所不能,高人一等,他们仍旧是凡人。
是凡人就会受伤会死,也会有支撑不住的极限。我终于完全明白特拉卓告诉我的,但为时已晚,市政厅的骚动肯定已经引起注意,再过一会我们要面对的就不止警卫了,城卫队也会加入进来,至于还会有什么更高级的吗?我不知道。
我的求生欲从未如此强烈过,即使一个人在森林里是也未如此强烈,我是那么急切地渴望能多坚持一会,哪怕多坚持一秒。
“只要能把他们带出去,只要能带出去,怎么样都好。”我咬紧牙根,在心里祈求奇迹的发生。
然后像是女神垂怜,又像是命运眷顾似的,一阵微风从碎裂的窗框里吹进来,那风是如此轻柔,和煦,就那样包裹着我,无处不在。
我感受到微风的吹拂和保护,忽地察觉某种我曾经无比渴求,但却一直未能寻觅的东西在我的心底悄然生根,那是风,是猛烈到能摧毁一切的力量,是和煦的照料者,是温柔的守护者,它无孔不入,难以察觉,却又是那样真切的存在着。
“原来你一直都无处不在。”我喃喃低语,它是自然的一部分,却也是法则的体现,是人们跑起来,鼓风机吹起来,是重物下坠,是鸿毛上扬。
我曾经试图把自己和风连接在一起,又苦于飓风难寻,却忘了风不只是飓风,它也是微风,它就在这里,在每个角落里,无处不在。
于是我轻声唤出它的名字:“Zuyk。”
我感到一阵微风袭来,然后渐渐变成小风,然后变成大风,又消散无踪。
我看向走道的墙壁,一个疯狂的念头在我脑海中成型。
趁护盾还在,我再次高声呼唤:“Auir!”向火元素借取更多的力量,然后我把那力量凝聚成一个巨大的火球――这让我的精神力储备急速下降,我开始觉得头隐隐作痛,那是精神力即将耗尽的征兆。
然后我在所有警卫恐惧的目光中,将火球砸向面前的走道。
硕大的火团在一瞬间猛烈地炸开,无情的火焰吞噬了附近的几名警卫,耀眼的火光照亮了附近街区的天空,就像一团璀璨的纯色烟花在半空中开放。
走道的墙壁被炸出了一个大洞,然后我感觉到了,属于夜晚的清风源源不断地流入。
我用最后一丝力气喊出我新朋友的名字:“Zuyk!”
微风像溪水一般汇聚而来,逐渐形成一股小巧的飓风风暴,我散去火焰护盾,让风暴包裹住我们三人。
我的头已经疼的快要炸开,人也已经处于半模糊状态,,但我知道我还有最后一件事情要做。
回家。
我告诉风带我回到钟塔广场,那是我现在唯一想的起来的地方,我维持着精神力的输出,直到风带着我们从市政厅里飞出,我听见警卫和布罗法的咒骂;风从半空中急速飞过,我听见居民诧异的惊呼。
直到风落到地上,我重新感受到大地的厚度,听到布林和萝丝的喊叫。
“可以休息了。”我放松下来,这样告诉自己,然后任由自己堕入无尽的黑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