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真的很厉害。”杨文远忽然开口说道。
“你也……”
“下不过就是下不过,不用你安慰我。”苏永年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杨文远打断了。
“从今天起,西陵镇棋坛一霸的称号就让给你了。”
苏永年想这个称号一定是杨文远十分看重的,这次赢了他,又从人家身上抢走了这么重要的称号,杨文元肯定很舍不得。苏永年暗下决心,以后一定要好好学习围棋,争取不辱没“西陵镇棋坛一霸”的名头。
其实杨文远哪里会舍不得这么个称号,诸如此类的称号多了去了,比如什么“西陵棋圣”、“西陵棋王”、“西陵镇第一少年天才”,且都是自封。
他总在棋社里向那些棋客宣称自己的本事,想要和那些棋客对弈,只是人家都因他是小孩,赢了不叫本事,输了脸面无光,所以开始很长一段时间都没人愿意和他下棋。后来终于有个人因为别人都找到了对手,无人跟他下,遂想起了还有一位“少年天才”在此。
杨文远赢了,那是他第一次赢棋。
从此以后棋社里的那些棋客下棋找不到人时总喜欢扯着他去撑场子。杨文远也毕竟是跟着易先生学棋,虽小,但不可小觑,不少棋客都在他身上栽了跟头,又念着他是易先生的徒弟,所以“小棋圣”“小棋王”这样的称呼多了起来,虽然都是开他玩笑。后来记得他真名的人也少了,大家只是叫他的这些名头,每个人叫法却都不尽相同,任由客人喜欢,居然还有叫他“江东小霸王”的。算得西陵镇棋坛一大“传奇”人物。
再说回苏永年虽想着不辱没杨文远慷慨相送的名头,但易先生一直不下来,杨文远又不敢去叫,自己就更是不好越俎代庖了。
外面的雨开始下得小了点。
“易先生要是还在下棋的话我就不打扰了,明日一早我再来。”苏永年说道。
虽说阿伯遗言中有说早在西陵为他备置了住处,但是现在外面天已经黑了,对于苏永年来说此地人生地不熟,找对地方还得花上一点时间,在此间不知还要等多久,不如先去安顿住处,明日一早再过来。
“好吧,想来先生和义父一时半会也难下来,我也得去置办酒菜去,不然那两个老头下完棋连饭都没得吃。对了,刚到徽州?有住处么?”杨文远问道。
“你怎么知道我刚到徽州?”苏永年很诧异。
杨文远努嘴指向苏永年放在火炉旁桌子上的行李包袱。
“还有,听你口音是安庆那边的吧?”杨文远双手叉腰自信道。
西陵镇水陆交通都很发达,来往行商坐旅不计其数。自小就在这西陵各大街道上混的杨文远这点本事自然是有的。
……
……
“天都黑了,你住处远不远?”
“不知道。”
“地址总有吧,说给我听听,西陵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
苏永年赶忙从包袱里找到一张旧书纸,上面有着模糊的字迹。
“地址就在上面。”
苏永年把纸条递给杨文远,杨文远走到火炉旁仔细的看了看。
上面写着:城南溪下,承谷街,丁字最末。
……
“承谷街?丁字最末?你怎么会住这种鬼地方?”杨文远猛地打了一摆子,森森然道。
然后牵着苏永年走到门口,指着城中河道:“你看,这条河叫城中河,你沿着河岸往上走,不多远就有石桥过到岸那边,再继续沿河往上,到了快没有住户的时候你就可以看到承谷街的街牌,再往上走,最偏最阴森的那间房子就是了。”
杨文远惶惶然看着苏永年道:“这种房子你也敢住?这可是鬼屋?城南乱葬岗就在不远,好多人在那边见过鬼。”
“乱葬岗有鬼不是很正常?”苏永年沉默片刻后说道。
杨文远觉得这个人不是在装胆大就是脑子有毛病。
“你不怕鬼?”
“不怕!”
如果真的有鬼就好了,苏永年想道。
……
“好吧,随你,路我可给你指了,呐,再给你只灯笼,明早记得还回来啊,还有……”杨文远从柜台底下取出两只灯笼,分他一只。
杨文远本来还想着要是路近的话带他过去也无妨,可这不光路不近,还是往城南郊乱葬岗走,想想都瘆得慌。又怕苏永年是在他面前故作淡定,其实内心胆小如鼠,反正自己也要去阳泉酒家给两个老头打酒菜去,就大发慈悲陪他一段路。
“算了,走吧,我也要去打点酒菜,就带你一段路吧。”
……
二人点亮灯笼,打着纸伞,就此出门去了。
二楼,窗户旁,白须老头和独臂老头正在分收棋枰上黑白子,各自装回棋罐中。
“你今天可一局都没赢过。”白须老头道。
“说得好像我平时就赢过似的。”独臂老头回呛他。
独臂老头看了看街道上并行的两人两灯两纸伞,若有所思道:“看来文远孩儿交了个新朋友啊。”
又回首看向白须老头。
“你真的不打算见他么?”
“不见。”
“你知道,他其实并没有什么错,该发生的终究会发生。”独臂老头又道。
“我并不怪他,你都能放下我为什么还放不下。”
“你是怕他只要见到我就会想起那些事么?”
“对你,对他,不见面总是好事,他如果一直困于往事,棋之一道上这辈子都无法精进半分,这是他的心魔,也是你的。”
“更是你的!”
“你那刀法这十几年来越练越回去了吧。”
“你才是,下棋越来越臭,还好意思和人家鲍一中争什么棋圣。”
“鲍景远去年就死了……”
“哈哈……”
“哈哈……”
两人相视大笑。
“你猜今晚吃什么?”独臂老头道。
“雪天牛尾狸!”
“不不,是沙地马蹄鳖!文远我儿子,我了解他。”
“还是我徒弟呢。”
“半个徒弟!”独臂老头强调道。
“义子!”白须老头回呛。
“你……咳咳……”独臂老头一时间咳嗽不止,急火攻心模样。
白须老头赶紧为他抚背调节气息。
“老杨,我实在不该说这话,我该死。”白须老头自掌一掴,自责道。
独臂老头立即挺胸抬背恢复如初,大笑道:“你输了!”
“我该死才会信了你的鬼话!”
“肯定是雪天牛尾狸!”
“不,是沙地马蹄鳖!”
……
……
要是杨文远此时听到两个老头的对话一定会想:就为了吃个红烧果子狸和火腿炖王八,至于这样子吗?
杨文远和苏永年一路同行,互通了姓名,又好生交谈了一番。正过了石板拱桥,对面就是太白街,阳泉酒家就在太白街的正中央,也是这条街上最灯火通明的一处,还有不少顾客进出,生意颇好。
杨文远领着苏永年进了阳泉酒家,大大咧咧的往雅座一坐,活活一副“西陵一霸”的样子。
从里间走出个双十年华的少女,戴着围裙,一双如柳叶般细长的眼眸里闪烁着星空的颜色。刚收拾完里间的客桌,手里拿着些碗筷,看见大堂座椅上的杨文远,浅笑,问道:“杨小弟,今天两位师傅要吃些什么?”
围裙少女也不回头,径直朝后面厨房走去。
“小双姐,一份蜂窝豆腐和红烧果子狸。”杨文远大声喊道,生怕她听不见。
“好。”围裙少女高声应道,又去厨房报了下。
“你要吃什么和小双姐说就行了,他们家的徽菜最是正宗,绝对能让你大饱口福。”杨文远想起苏永年从傍晚时分就在棋社外面,想来应该也没有吃过晚饭。
“那菜品墙上都挂着呢。”杨文远指着柜台后墙上挂着的牌子道。
苏永年走过去仔细看了看,这时候那围裙少女从后面厨房走了出来,朝苏永年莞尔一笑。
“这位小兄弟要吃点什么?我们阳泉酒家是西陵镇菜品最多的,想吃什么都有,牌子上没有的也行哦。”少女巧笑道。
“小双姐,叫他苏小弟就行了,他刚从安庆过来的。”杨文远道。
苏永年微笑着朝少女点头示意,表示杨文远说的都是真的,又回头看菜品去了。
杨文远又道:“记在我们棋社的帐上就行了,我义父付钱。”
柜台旁的苏永年听到他要为自己付账,哪能接受,忙道:“我自己付就行了。”
围裙少女问苏永年疑问道:“苏小弟是棋社新来的伙计还是?”
杨文远抢先回答道:“他是易先生新收的徒弟,我师弟。”
少女显然没想到,因为易先生很少收徒弟,其实说白了也就那么几个,现在还在先生膝下学棋的无非就程汝亮一个和算半个的杨文远了。
想起程汝亮来,少女就莫名的欣喜。
少女名叫江小双,父母双亡,自小和弟弟一起跟着舅舅经营阳泉酒家,这是从外公传到舅舅手里的老字号。舅母过世后舅舅没有个一儿半女,也没有续弦,日后阳泉酒家总是要传到她和弟弟手里的。
江小双自小就跟着在西陵镇生活,每天都过得差不多,沉浸在父母逝去的悲伤里,生活像是黑白的一样一点趣味都没有。
直到有一年冬天,岸对面不远处开了间棋社,那个人来到了西陵,从此江小双的世界变得丰富多彩起来。
……
……
“易先生又收徒了吗?”江小双问。
“还没,明天就会收了。”杨文远自信道,毕竟连徐希冉师兄都说先生一定会收下苏永年,那就一定没错了。
江小双掩嘴笑道:“没想到你还挺照顾小师弟的吗?终于能当师兄了?苏小弟看起来可比你大点。”
其实此时江小双想的是:程汝亮又多了一个师弟了。
一旁看菜品的苏永年回头轻声唤道:“小双姐。”
“诶,苏小弟看好了?”江小双应道。
“徽州有三九菇吗?”
“三九菇啊,确实是很好吃的呢。徽州啊有些地方有,但都不多,西陵镇是没有,你们安庆那边倒有很多地方出产三九菇,西陵镇来往的安庆客商也不少,只是现在才三月初,三九菇刚出来的时候,最新鲜的怕都要过几日才会有呢。”
苏永年一副失望的样子,往年这个时候,他都会去山上找雨后最新鲜的三九菇回来让阿伯打汤或者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