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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阙春 九斛珠 9850 2024-10-21 11:03

  伽罗住在永平街皮毛店后的院落中,足不出户。

   这家店的东家是易铭,伽罗以前从未见过。据外祖母所说,易铭是淮南富商易家的长孙,今年二十岁的年纪,为人十分可靠。他自十二岁起便跟随其父经商,走遍南北各处,十六岁时,已然能独立将店面打理得仅仅有条。

   如今易铭管着易家的皮毛丝绸生意,拿南边质地上佳的丝绸运到北地,再贩卖皮毛入大夏各处,一来一回,盈利颇丰。

   除了京城这家,他在许多富饶的州府亦有分店二十余处,经商时结交了不少朋友。

   早年易铭曾去过西胡,却碰到了马匪,机缘巧合之下被视察民情的戎楼所救,两人就此相识,因性情颇为投契,常有来往。

   彼时戎楼已然知道谭氏住在淮南的事,特地问过,易铭留了意,回淮南后寻机拜望谭氏,颇为尊敬,易家在淮南的生意愈发顺风顺水。及至高家坍塌,他们因交情极广,也未受太大影响。

   这回谭氏想请他帮忙,易铭并未推辞,特地将谭氏安排在这院落中安身。

   只是他前两日才出京城,去了近处另一家店面,至今尚未归来。

   事涉东宫,易铭肯出手相助,着实难得。

   伽罗满心感激,当然不敢平添事端,每日除了晌午在院里坐着晒晒太阳,连屋子都不怎么出去。只是秋光渐深,木叶凋零,时气愈来愈冷,便由那位杨姑姑出面,去外头买了几套御寒的衣裳。

   岚姑帮她整理,瞧见那霞红色的绣金披风,不由道:“这倒跟姑娘先前穿过的那件很像。”

   杨姑姑就在旁边喝茶,闻言笑道:“这是今年最时兴的。说是中秋灯会上有个姑娘穿了这样的披风,满街灯光照着,格外漂亮,把那晚游灯的姑娘都给比下去了。蝉衣坊当即仿着样式做了,那些侯门千金都抢着买。傅姑娘生得好看,穿了这件,必定漂亮!”

   伽罗闻言,抿唇一笑,“多谢杨姑姑费心了。”

   杨姑姑又道:“好衣裳配美人,那才好看。姑娘瞧旁边那个绢袋,里头是镶了金边的薄纱,都有小金钩,可以挂在这披风帽兜底下的金环里。配着那薄纱,也很好看!对了――姑娘先坐会儿,我去瞧瞧午饭,应当快好了。”

   说罢,笑吟吟的出去。

   岚姑旋即取了那绢袋瞧,果然薄纱轻如蝉翼,虽不及伽罗那晚金丝织就的衣裳华贵夺目,绣工裁剪却也有八分相似。

   她瞧着伽罗,略带笑意,“杨姑姑方才说的可是姑娘?”

   “这件收起来吧,换那件杏黄的。”伽罗避开目光,低头喝茶。

   猛然翻起的回忆,触动心绪,明明是则有意思的逸闻,此刻听来,却叫人五味杂陈,轻易叫她想起刻意回避的旧事,从那晚的绝美花灯,到怦然心动的别苑亲吻。她竭力不去回想谢珩,那道身影却总在眼前晃来晃去,在她脑海里横冲直撞,或是冷厉沉肃,或是眼底藏笑。

   过去了数日,他应该消气了吧?

   姜琦和她被劫走的背后必定另有事端,他会在为此忙碌吗?

   昭文殿里必定庄重如旧,那只拂秣狗会不会送到了乐安公主手中?

   这些念头一旦浮起来,挡都挡不住,气势汹汹地扑向她。

   伽罗不敢再看那件披风,抬步进了内间,里头谭氏正抄佛经,烟气袅袅。

   她在对面的绣凳上坐着,“外祖母,咱们什么时候动身?”

   “十月初吧。”谭氏搁笔,“怎么了?”

   “没怎么。”伽罗咬唇,“就是怕逗留太晚,叫殿下发现痕迹,带累了易家。”

   “咱们此刻出去,才会带累。铜石岭离京城颇远,你一走,他定会怀疑你借机逃离京城,哪会想到你又暗中回城?京城外的眼线必定比城里还严密,咱们但凡有动静,必定逃不过他的眼睛。倒不如安稳住着,过上二三十天,他气也消了,盘查也松懈了,咱们再走,更容易些。”谭氏含笑,打量伽罗的神色,“还是……你怕待久了后悔?”

   “不会后悔!”伽罗当即否认。

   谭氏瞧着她不语,伽罗默了片刻,对上她的眼睛。

   那道目光像是能洞察一切,比谢珩有过之而无不及。

   伽罗自知难以掩藏,只小声道:“我想清楚了。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就安心住着吧。”谭氏叹了口气,“月底的时候易铭能回来,到时候会先去洛州一趟,带上那边的人,结成商队前往西胡,咱们混在其中,比单独赶路的方便。”

   “万一他盯着去西胡的商队怎么办?”

   “咱们先是去洛州,不会惹人注意。到了洛州……”谭氏摇了摇头,“那儿的守将不安分,太子即便安排了人手,这当口,首要的事也是盯着那几位带兵的,顾不到我们。再往北走,虎阳关虽严密,西边那几道关隘却松些,太子的手未必能伸那么远,不会泄露。”

   这样就好。

   伽罗舒了口气,心里空落落的,遂往外面,去吃那新送来的蟹黄糕。

   *

   东宫内,谢珩却没这般闲情逸致。

   距离重阳时伽罗逃走已过去了七八日,却半点都没有关乎伽罗的消息。

   谢珩也曾想过,伽罗从哪客栈离开后,是否回了京城。但一番搜寻,没有丝毫收获。那位提前出宫的谭氏早已搬离最初的院落,连那西胡妇人也不知她的去处,后来查探到谭氏和岚姑的踪迹,据瞧见过她们的人说,她俩当天晌午就乘车出城去了。

   谢珩手头事多,加之徐公望步步紧逼,能用在这上头的人手实在有限,只好吩咐下去,将人手尽量派出城。

   然而城外也没有半点消息。

   伽罗、谭氏、岚姑都像是石沉大海,方圆百里内外,都没留下半点踪迹。

   甚至谭氏身周的那些西胡人也突然没了动静,遍寻不获。

   谢珩原本稍稍按压下去的怒气重新积聚,焦躁郁怒之下无可发泄,想着当日是承寿寺里那几个月神教的人捣乱,盛怒之下,命人细查那铜石岭私矿的事情,又挑了几个不安分的官员小惩大诫。

   每日里沉着张脸来去宫城,愈发令人敬畏。

   这日朝会后跟端拱帝单独议事,还被端拱帝提醒,叫他别总拿那副冷肃姿态吓唬朝臣。

   谢珩不应,只如常议事。

   “铜石岭的事,既然没有铁证,还是该暂时压一压。那天既然有人劫姜瞻的孙女,京城里没旁人敢如此,必定是为了徐坚。若这事再逼得更紧,怕会狗急跳墙。”端拱帝在朝政上向来有耐心。

   谢珩却不觉得,“铜石岭私矿的事,背后必是徐公望无疑,虽然没有铁证,深查下去,也能斩了他两条臂膀。至于徐坚的案子,徐公望想求的,无非是保住徐坚的性命,再图别计――父皇想必也知道了,洛州那边,这两天不大安分。”

   端拱帝沉吟,“洛州确实是个祸患,不得不防。”

   “儿臣以为,洛州的事不宜再推。如今虽死守着虎阳关,难保徐公望不会设法跟北凉勾结,届时倘若北凉被说动,送回了太上皇,洛州一带、锦州一带,甚至那些还在观望的,必定望风而动。”

   这确实是个极大的隐患。

   端拱帝肃容沉思。

   太上皇被扣押在北凉,谁也说不准他会否被送回,何时被送回。

   倘若真到了这般局面,没有军权在手,京城也不是牢固如铁桶,他父子二人必定陷入被动。太上皇两个儿子的死虽然被压得波纹不起,连谢珩都不知内情,但倘若太上皇归来翻出此事,以篡权的罪名声讨过来,徐公望那厮必定大兴风浪,再起祸事。

   他父子二人被困淮南数年,虽有经营安排,到底有限。

   届时局面如何发展,着实难以预料。

   端拱帝沉吟片刻,看向谢珩,“你如何打算?”

   “徐坚的性命先留着,不能逼徐公望狗急跳墙。但铜石岭的事必得深查,徐公望摸不准父皇的意图,总会叫洛州闹出些动静,却顾忌徐坚,不会太狠。儿臣就以此为由,前往洛州,尽早平了祸患。”

   “可时机还未成熟,怕会十分凶险。”

   “再凶险也得去。徐公望能等,父皇却不能等!”

   这确实是作难的事。如今他父子当政,虽有徐公望阻挠,总算形势尚可,能调动人手办些事情。倘若太上皇归来,形势就不好说了。

   这种事,宜早不宜迟。

   殿内半晌沉默,端拱帝最终颔首,“按你说的办。”

   谢珩应命。

   两人心神稍稍松懈,这才发觉午时将至,便叫徐善传膳。

   徐善应命入内,又禀报道:“贵妃娘娘和公主过来给皇上问安,因皇上和太子在议事,没叫奴婢通禀。皇上,是否请贵妃和公主进来?”

   “正好一道用膳。”端拱帝颔首。

   徐善自去传召,片刻后贵妃同公主进来,见礼过后,乐安公主瞧见谢珩,最先不满,“追了好些天,总算见着皇兄了!这些天总也不见皇兄到后宫来,是有事绊住了?”

   “政事繁忙,得空再去看你。”谢珩近来心绪欠佳,只能搪塞。

   “英娥这两天总在念叨太子,说想去北苑玩,只是没人陪伴。”段贵妃笑得温婉,抚着乐安公主肩膀,“瞧皇上和太子这废寝忘食的模样,想必是手头有要事,不得空。英娥再等两日,今日难得碰见你皇兄,好生用膳。”

   谢英娥颇听她的话,闻言入座,待宫人退出,亲自给端拱帝斟酒。

   在淮南的时候,府中四人也偶尔这般用饭。被谪居的败寇王爷没那么多讲究,除了韩荀等誓死跟从的长史旧臣,也就妻儿可以慰藉。每常他心绪欠佳、琐事烦闷,谢英娥便爱给他添酒,十分乖巧。

   今日亦然,端拱帝接了酒杯,方才为政事所困的阴沉稍敛,“英娥是越来越懂事了。”

   “是越发懂事了。昨日姜老夫人进宫来问安,还说公主年近十五,这样懂事体贴,必得用心挑个好驸马。”段贵妃含笑,瞧见乐安公主正含嗔带恼地瞧她,笑容愈发端庄温婉。

   “是该留意,你多费心。”端拱帝颔首,不由瞧了谢珩一眼。

   谢珩正目不斜视地夹菜,面无波澜。

   端拱帝向段贵妃递个眼色,段贵妃瞧着谢珩,有些顾忌似的,抿唇轻轻摇头。

   殿内片刻安静,还是端拱帝开口了。

   “铜石岭的事上,姜家也有功劳。若要去洛州,他那女婿的力道也得拿来一用。”端拱帝停箸,望向谢珩,“明日贵妃会请姜琦入宫,你得空时,过去一趟。”

   “去做什么?”谢珩终于抬头,皱眉。

   这还用问?端拱帝一噎。

   段贵妃直觉谢珩面色有异,似跟端拱帝置气似的,不似平常。没敢插嘴,只垂首不语,旁边乐安公主欲开口,也被她摇头阻止。

   桌上气氛一滞,端拱帝将谢珩盯了片刻,淡声道:“东宫妃位空悬,人丁冷落,终非长久之计。太子妃的人选,拖来拖去,总该有个定论。”

   “不是已有人选?”谢珩稍有不悦,“儿臣已跟父皇禀明过。”

   “她已经走了!”端拱帝比他还不悦。

   那日的事谢珩虽没提过,但姜瞻的孙女被劫走,又牵扯着铜石岭的私矿,一来二去,便将来龙去脉大抵摸清――得知傅伽罗主动离开时,端拱帝甚至还暗暗松了口气,连那枚长命锁的事也不想追究了。

   谢珩哪能不知他的心思,声音更加僵硬,“她为何离开,父皇比我更清楚。”

   硬梆梆的声音,丝毫没掩饰他的不满。

   端拱帝终于耐不住了,筷箸轻拍,“这是什么话?难道是朕安排她离开?”

   谢珩站起身,退后半步,“即便不是父皇安排,她也是因那日南熏殿的事才会离开。儿臣一直想问,那日南熏殿中,父皇究竟跟她说过什么?”

   端拱帝冷嗤,“她难道没告诉你。”

   “父皇何等威压,她怎敢说实话!”谢珩憋着满肚子的气,谈到朝堂正经事时还能不去想,如今端拱帝主动提及,即便极力克制,不满愤怒却还是涌到了脸上,“儿臣只想知道,父皇如何威胁的她!”

   父子二人都是冷厉的性子,陡然从其乐融融转为针锋相对,不止段贵妃,就连乐安公主都呆住了。她毕竟敬畏性情阴晴不定的端拱帝,这当口没敢说话,只偷偷打量谢珩。

   谢珩脸色阴郁,目不转睛,与端拱帝对视。

   没有喷薄爆发的怒气,但这种冷着脸的对峙,比吵架更让人难受。

   端拱帝最终冷哼,扭头向侧,瞧着明黄帘帐下的铜鼎,沉声道:“朕只有你一个太子,不容有闪失。倘或她妖色惑人,傅高两府陪葬。”

   “父皇!”谢珩大为意外,怎么都没想到,端拱帝竟然会是以两府性命去威胁伽罗。

   难怪她要离开,本就身处弱势,在东宫如履薄冰,再碰上这样无耻的威胁,哪还愿意留在东宫!

   他脸上陡然笼了层寒气,“父皇即便不喜伽罗,又怎能以傅高两家的性命威胁……”

   “闭嘴!”端拱帝沉声打断,“越来越没规矩!”

   谢珩胸膛起伏,强压怒意,跪地道:“父皇如何断定她会妖色惑人?当日拿下徐坚,多凭彭程之力,他之所以投靠,是傅伽罗促成!儿臣知道父皇的意思,无非因她是傅家之女、高家外孙,心存芥蒂。但母妃从前就教导儿臣恩仇分明,皇兄更是性情宽仁!他们必定盼望父皇能成为仁慈明君,而不是为报私仇而乱方寸。”

   “放肆!”端拱帝勃然大怒,“依你之言,朕不是明君?”

   “父皇当然是明君。必会恩怨分明,心胸宽宏。”谢珩盯着他,倔强又冷硬。

   呵!居然想逼着他做明君!

   端拱帝不怒反笑,“你珍重那傅伽罗是不是?朕问你,倘若有人害死傅伽罗,你当如何处置?”

   “千刀万剐!”谢珩半点都不犹豫,旋即补充,“但不会牵连旁人。”

   “朕却不同。”端拱帝脸色阴沉,缓缓道:“朕不止会将凶手千刀万剐,也要让他尝尝痛失亲眷的滋味。朕不牵连傅家女眷和高探微那几个孙子,是为朝政大局考虑,但是那傅伽罗――朕明明白白告诉你,绝不能成为朕的儿媳!”

   “但儿臣只要傅伽罗。”谢珩脊背挺直,分毫不退,声音却是异乎寻常的冷静。

   “儿臣纵不能背着旨意强行娶她为妻,却可以紧闭宫门,不纳任何人做妃妾。父皇不喜伽罗,儿臣可以等,直到旧日恩怨算清,父皇解开心结。十年二十年,儿臣都能等。但那个姜琦,随便父皇怎么恩宠,东宫的门,儿臣绝不许她踏进!父皇若还是执意,耽误的只会是姜琦。”

   端拱帝气得一拍桌子,“你敢!”

   “儿臣说到做到!”

   端拱帝一时间难以接受伽罗,他可以设法化解。甚至若迫不得已,可以拿伽罗那位叫戎楼的外祖父做筹码。但姜瞻的那孙女,怎么样嘉奖都行,却休想再进东宫!当日铜石岭上,若非姜瞻父子在那里,若不是有姜琦的事掺和其间,伽罗也未必能顺利逃脱。

   纵然姜家扶持他父子二人,劳苦功高,理应重用嘉奖。

   但这个芥蒂,却已深深刺在心上。

   父子俩剑拔弩张,彼此都不肯退让。

   端拱帝花白的胡须微颤,拿这个脾气跟臭石头似的儿子没辙。这些天谢珩虽在政事上稳重如旧,但私底下颇消沉焦怒,他是知道的。到底心疼儿子,满腔怒气发泄不出来,端拱帝憋了片刻,才道:“朕也告诉你,东宫的门,那傅伽罗也休想踏进!”

   说罢,甩袖起身,沉着脸到内间去了。

   谢珩将话挑明,没心思再用膳,也自告退。

   段贵妃满脸的笑意早已僵在那里,见父子俩不欢而散,同乐安公主交换个眼神,她自去内间劝说端拱帝,乐安公主丢下碗箸,追着谢珩出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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