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尾有一个晋城人,那是个面色沮丧的圆胖男人,穿着一件有灰色灯笼袖的暗黄色外套,不时会紧张地揉搓一下双手。他是在步桥就要从岸边抽离时急匆匆地跑上船的。
他是晋城的引航手,职责是指引凤尾鱼号驶离晋城。根据晋城的律法,没有引航手在船上,任何船只都不能通过龙指海湾。他的沮丧必定是因为无事可做,因为即使他给出任何指引,讨海人也不会做出什么反应。
湘儿嘟囔着要去看看她们的船舱是什么样子,向楼下――――甲板下走去,但仪景公主很享受吹过甲板的微风,还有这种起锚出航的感觉。旅行到各地,去看看她从没有见过的地方,这本身就是一种快乐,她以前从没想过自己会有这样的机会。
白民乘黄的公主只能访问国内的几个行省,等她继承王位之后,她去的地方可以多一些,但所有的行程都必须被限制在典礼和皇家规范的范围之内。而现在的生活是完全不同的,她正跟随着赤足的讨海人和奇特的船只向海洋飞奔而去。
当太阳冉冉升起时,河岸也飞快地向后退去,偶尔能看到几间石砌农舍和谷仓,在空旷的河岸上显得荒凉而孤寂,又很快被凤尾鱼号甩在了后面。不过,仪景公主一直没看见有规模的村庄,晋城不允许哪怕是最小的村庄出现在漆水河、海洋和都城之间的地方,因为即使是最小的村庄也终有一日会对都城产生竞争。
大君们用建筑税控制着全国村庄与城镇的规模,建筑物愈多,税就愈重。仪景公主相信,若非大君们认为有必要设置重镇以威慑占西,他们根本就不会让半月海湾的禹城繁荣起来。从某种角度来说,将这些愚蠢的人甩在身后,让仪景公主产生一种解脱的感觉,只是她却依然舍不得那里的一个愚蠢的男人。
河中有许多比凤尾鱼号小很多的渔船,成群的海鸥和鱼鹰不停地在这些舢板上方盘旋。愈往南,渔船的数量愈多,凤尾鱼号一驶进龙指海湾里迷宫般的水道,渔船的数量就更多了。
海风吹过,一片片芦苇和刀草丛泛起的涟漪中,全都是飞翔的鸥鸟和支撑鱼网的长杆,点缀在其中的低矮小岛上生长着奇怪的扭曲盘绕的树木,蜘蛛腿一样的乱根从它们的身上伸出,暴露在空气中。有许多小艇也在芦苇间工作,虽然它们上面并没有挂网。
有时仪景公主会在靠近清水的地方看见这种船,船上的人们会把带着钩子的细绳放入水生植物的根部,再拖出一条条不停蠕动扭曲的条带一样的黑鱼,每条鱼都差不多有男人的手臂那样长。
等到船驶入三角洲水域时,太阳也升到了头顶正上方。晋城引航手开始焦躁地来回踱步,讨海人给他送来一碗加了许多香料的炖鱼和炊饼当午饭,他看也不看就拒绝了。仪景公主狼吞虎咽地吃完自己的一份,还用最后一块炊饼擦净了陶碗里的汤汁,不过她的心中也有着和引航手同样的不安。
水道变得时宽时窄,不断向四周伸展出分支,有些地方,水道看上去突然就中断了,但那不过是一堵芦苇墙。仪景公主总是看不出,下一个转弯处水道会不会真的消失。野风并没有让凤尾鱼号减速,在选择路径时也看不出会更慎重或有所犹豫。很明显的,她知道该怎么走,或者是寻风手知道,但引航手仍然不快地嘟囔着,仿佛是认为这艘船随时都有可能搁浅。
当河流的入海口突然出现在前方时,时间已是下午了,前方就是一望无垠的风暴海。讨海人们调整了一下风帆,凤尾鱼号在震颤中缓缓停了下来。直到此时,仪景公主才注意到,一条大划艇像一只多足水虫一样,正从水面上向凤尾鱼号跑来。
它出发的地方是一座小岛,岛上有几座孤零零的石头房子,围绕着一座细瘦的高塔,塔顶上依稀能看见几个人影和一面晋城的旗帜――――金与红的底色上有三个白色的新月。
引航手一言不发地从野风手里拿过钱袋,顺着一条绳梯爬到了那条划艇上。他一离开绳梯,白帆就再次扬起,凤尾鱼号挺胸冲向河口外第一波海浪,被浪涛轻轻推起,又轻快地滑进了风暴海。讨海人在复杂的索具中不停地奔跑,打开更多的帆篷,凤尾鱼号急速向西南驶去,将陆地远远抛在后面。
当陆地最后的残影沉入到海平线以下的时候,讨海人女子都脱下了她们的上衣,就连领航长和寻风手也是如此。仪景公主不知道该看向哪里。所有这些女人都只穿着半截衣服在船上走来走去,完全不在意她们周围的男人。
李药师看起来像她一样手足无措,刚刚还瞪大眼睛看着这些女人,又立刻低头盯住了自己的双脚,最后慌慌张张地跑下了船舱。仪景公主可不想象他这么没风度,她没有挪动脚步,只是转头望向远方的大海。
只是不同的习俗而已,她提醒自己,只要他们不让我也这么做就行。这个想法几乎让她撕心裂肺地笑起来,在某种程度上,玄女派鬼子母可能比这种事情还要容易面对一些。不同的习俗,真要命!
天空变成了紫红色,暗金色的太阳已经沉到了海平线上,几十条海豚追逐着凤尾鱼号一同前进,不时还会跳出水面,跃出一道美丽的弧形。在更远的地方,某种耀眼的银蓝色海鱼成群跃起在半空中,展开胸鳍,向前滑行五十步或更远,才再次冲入灰绿色的荡漾海水。仪景公主惊奇地看着它们飞跃了十几次,直到它们消失在水中。
但那些体形圆润的海豚已经是蔚为奇观了,它们就像是一支欢迎凤尾鱼号回家的仪仗队。仪景公主记得在书中见过它们,据说它们会找到溺水者,并将他推回到岸上。仪景公主不知道自己是否相信这种说法,但这真的是一个美丽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