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锡城人不需要任何主子,”子恒趴在橡木桌上发着牢骚,“或者国王、女王,我们是自由人!”
“自由人也需要有追随的对象。”小丹温和地说,“大多数人都希望相信某个比他们强大的东西,某个比他们的土地更宽广的东西,所以才会有国家存在,子恒,还有国家的人民。即使是林和白~玛依也会将自己视为某些超越他们马车队存在的一部分,他们失去了他们的马车、大部分的家人和朋友,但其它涂牙州仍然在寻找那首歌,他们也会继续寻找的,因为他们存在的意义不止是几辆马车。”
“这些是谁的?”平措突然问道。子恒抬起头,那名年轻的匠民已经站起身,不安地盯着排列在墙边的那些钩镰枪。“谁都可以去拿,平措,没有人会用它们伤害你,相信我。”
看着平措将双手插在口袋里,缓缓地绕着大厅徘徊,子恒不确定平措会不会相信他。匠民少年只是不停地用眼角的余光瞥着那些兵刃。
花婶送来一盘切片的烤五花肉,子恒立刻满心欢喜地埋头大口猛吃起来,随后,花婶又端给他酿瓜、腌萝卜和一块香气扑鼻的硬壳烤白饼。至少,如果不是小丹将一块绣花餐巾围在他的脖子上,又抢走了他手里的筷子,他本来会埋头猛吃的。她似乎觉得像景汐和叶儿喂平措用餐那样喂他,是很有趣的事。
欧阳誉家的姑娘都朝他咯咯地笑着,赫锦和花婶脸上也带着笑容,子恒看不出这件事会多有趣,但他愿意纵容小丹这么做,即使他自己吃的话会更方便一些。他要一直伸长脖子,叼走小丹叉给他的食物。
平措在大厅里缓步绕了三圈,才停到楼梯旁边,直盯着那只插满刀剑的桶子,然后,他伸手从桶里抽出一把剑,笨拙地将它举起,裹皮的剑柄长度刚好够让他两手握住。
“我能用这个吗?”他问。
子恒差点噎到了。
鬼子母茵陈出现在楼梯顶端,白~玛依站在她身边。涂牙州女子看起来很疲倦,但她脸上的瘀肿已经消失了。“……最好是睡一觉,”鬼子母在说话,“他受到的最大伤害是精神上所受的打击,我对此无法进行治疗。”
白~玛依的目光落在她的外孙身上,她看见平措正握着什么,立刻尖叫了一声,仿佛那把剑刺进了她的身体。
“不,平措!不!”她跑下楼梯的时候,差点被台阶绊倒,但她还是用最快的速度冲到平措面前,要把他的手从那把剑上拉开。“不,平措,”她费力地喘息着,“绝不能这样,把它放下。要了命了啊!你不能这样!要了亲命了啊!求求你,平措!求求你!”
平措跳向一边,笨拙地躲避着她,不想让她碰到那把剑。
“为什么不能?”平措愤怒地高喊,“它们杀了母亲!我看见了!如果我有一把剑,我就能救她的,我应该能救她的!”
这些话语一下下撞击着子恒的胸口。一位流民拿着一把剑看起来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几乎让子恒的头发都竖直起来,但那些话语……他的母亲。“不要管他吧!”子恒说,他说出的语调比他预料的要粗鲁许多,“任何男人都有权利保卫他自己,保卫他的……他有这个权利。”
平措把剑推到子恒面前:“你会教我如何用剑吗?”
“我不知道该如何用剑,”子恒对他说,“但你可以在这里找到能教你用剑的人。”
泪珠从白~玛依痛苦的脸上落下。
“黑水修罗带走了我的孩子,”她啜泣着说道,全身都在颤抖,“还有我其它所有的孙子,只留下这一个,现在,你把他带走了。他迷失了,因为你,欧阳子恒,你在心中已经变成了一头狸力,现在,你要让他也成为一头狸力了。”她转过身,蹒跚着走上阶梯,一路上仍然在不停地啜泣。
“我应该能救她的!”平措在她背后喊道,“外婆!我应该能救她的!”白~玛依没有再回头,当她消失在楼梯转角时,平措倒在楼梯栏杆上,哭泣着,“我应该能救她的,外婆,我应该可以……”
子恒发现景汐也在哭,她将脸埋在自己的双手之中,其它女人都紧皱眉头看着自己,仿佛他刚刚做了一件错事。不,不是所有的女人,茵陈在楼梯上审视着他,脸上带着那种无法揣测的鬼子母的平静,小丹的脸上则是一片空白。
擦了擦嘴,子恒将餐巾扔在桌上,站了起来,现在还有机会让平措把剑放回去,然后去求得白~玛依原谅,还有机会告诉他……什么呢?
大约下一次他不会站在那里看着他所爱的人被杀?
大约他可以事后再回去找寻他们的坟墓?
他将一只手放在平措的肩头,那个男人畏缩着,紧紧抱住那把剑,仿佛害怕子恒会将它拿走。流民的气味里带着一股情绪――――恐惧、恨、刻骨的悲伤。迷失,白~玛依是这么称呼他的,他的眼睛看起来是迷失了。“去洗洗脸,平措,然后去找令老典伯伯,说我要他教你用剑。”
平措缓缓地抬起头,“谢谢你,”他有些结巴地说着,一边用袖子擦去脸上的泪水,“谢谢你,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永远,我发誓。”
突然,他举起剑,亲吻了一下笔直的剑刃,这把剑的剑柄末端是一颗黄铜的狼头。
“我发誓,是这样做的吗?”
“我觉得是的。”子恒悲伤地说,他的心里却在奇怪自己为什么会感到悲伤。保护亲人是一个美好的信仰,就像一场关于和平的梦,但就像梦一样,它不可能存在于充满暴力的地方。子恒不知道有什么地方没有暴力,那只是一个关于另一段岁月,另一些人的梦,大约那已经不是这个纪元的事了。“去吧,平措,你还有很多要学,而时间大约不会很多。”
仍然在喃喃地说着“谢谢”,匠民没等擦干眼泪,就跑出了客栈。他在奔跑的时候,仍然用双手握住剑柄,把剑立在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