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救我,别杀我,我那么靓仔,我不想死啊!”一个混混尖叫着大喊。
悠远的绿草如毛毯般横铺在眼前,天空蔚蓝,阳光灿烂,温和的风轻拂过来,仿佛旷野的呼吸,仍然残留着春天的味道。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处场景之中,明明几分钟之前,他还和另外那几位兄弟们坐在大排档里喝酒。
那时候的天空,忽然间乌云密布,四处充溢着马上要下大雨的水味儿。
遮雨棚是临时拉出来的,防水的雨棚布下面就坐着他们一桌人。
桌子上正煮着火锅,临下大雨之前,大排档的老板有问过他们几个要不要移到店里去吃,但他们都不愿意,只好出此下策。
他们其中有人说,就是要大风才好,这样路过的妹妹就会留意到他刚做的头发。
也有人跟着起哄,唱起了什么,怎么大风越狠,我心越荡...
故意搞怪的歌声当即引来满堂哄笑,老板看见他们这么欢乐,就返回店里面去忙活,没再搭理他们了。
原来一直都好好的,以为又是一个对酒当歌,人生几何的夜晚。
每个人手头上都有一笔从那姓关的财主那里领到的钱。
拜那位阔绰的冤大头所赐,他们今天晚上格外的开心,格外的开怀,不一会儿便喝得酒兴正浓。
还有个家伙说,喝完酒直接转下场,跑去KTV唱歌,再去洗头房洗头。
有人语气暧昧地问他,想洗什么头?
但也有人表示不乐意。
是一位神情阴郁的男人,看着满桌子的欢笑,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猛地一拍台,指着鼻子就骂,“大哥才刚死,现在尸骨都还没凉透呢,你一个二个就想着跑去哪里玩,哪里庆祝?”
“我说,狗崽子们,你们还有没点良心了,就不能念念大哥生前的好么?”他恨铁不成钢地质问所有人,“大哥在你们心目中是什么,算什么?”
短暂的沉默后,提议洗头的那家伙耸耸肩膀,蛮不在乎地说,“是个屁,算个屁。”
“咋地,念念他的好,他就能活过来不成?”那家伙继续说,“干嘛要跟自己过去不去,给自己添堵?”
“济公不都说了么,”他有理有据地说,“酒肉穿肠过,大哥心中留,该吃吃,该喝喝,睡觉之前想想大哥也就行了。”
“整虚的干啥呢,难不成,他是你爹啊,弄这么父慈子孝的一出,搞笑么?”
“反正迟早都会忘掉的啦,不信你问问坐在这里的这些人,谁他妈在跟大哥之前,没跟过别的大哥?”
“江湖义气,江湖义气,义字当头就是一把刀,我就一出来混的,又不是来陪你演兄弟情深的,你要哭就自己去哭,你要去拜,你就自己去拜,你不喜欢,你就快给爷爬,别来扫兴好不好?”
那个阴郁的男人顿时急了,又一拍桌子怒吼,“X了个巴子的畜生东西,你爹妈走得早,没教好你,今天我就替他们教你!”
和他斗嘴的那家伙自然不服,粗着脖子吼回去,一口一句‘妈妈妈’地对骂。
...
缺乏想象力的对骂,就像是按照各自族谱脉络进行下去的讲诉。
比拼的,不过是音量和语速。
不到两分钟的时间,他们就已经把对方的祖宗十八代统统问候过一遍。
但谁也没真正动手,似乎都知道这不是动手的时候,正处于风口浪尖的关口。
要是被逮住了,押去警察局,说不准又会惹上什么棘手的麻烦。
雨棚外大雨滂沱,路上没什么人,估计店内也不会再来什么客人。
听闻吵闹声赶来的老板,愣愣地看了好一会儿,想要劝架,但又不知道该说些啥。
他们俩人还在面红耳赤地对骂,但双方都没有想翻台子打架的征兆。
而其他人从容淡定地坐在自己位置上,喝酒的喝酒,吃东西的吃东西,完全没有干预的打算,一个个泰然自若的样子,似乎是知道不会有什么大事发生。
于是,老板也跟着松了口气,转身走了,没管这两个骂骂咧咧的人。
就在这两个人骂的荡气回肠之际,有人忽然指着雨棚外的电线杆,说,电线杆上有一人,那家伙是疯了么,不怕被电死?
然后,厄运就开始了。
被指向的那个人在无尽的黑暗之前睁开了一双腥红色的眼睛。
他的眼底有花纹在绽放,在围着瞳孔旋转,游曳的字符包罗万象,潮湿的空气中,不知何时响起了一段古老晦涩的咒文。
霎时间,一根黑色的羽毛如若弯刀切开雨幕,飞旋着进入雨棚内的灯光中,横向割开了那个指着他的人的脖子。
利落地完成一次寂静的抹杀。
血悄然无息地从缝隙中流淌出来,仿佛瞒过了痛觉和知觉,偷偷往身体里塞进了死亡,那个人瞪大着空白的眼睛,瞳孔放大,空涨,没有余光,没有回音。
于是,生命便这样刹止在这一秒。
他满脸的震惊,满脸的恐惧,还没来的说什么,还没来得及向命运发问,他的灵魂便已然被绝望攫住了。
杀机降临,瞬息间掠走了他的生命。
僵直的尸体闷声倒塌,脑袋压住整张桌子,平放在火灶上的不锈钢锅倾斜倒落,冒着红油的汤汁流泻四处,漫流过那一张逐渐因失血而发白的脸。
这就是死亡吧。
剩余的人们都在想,即便是那两个吵架的人也忘记了吵架,忘记自己说到了族谱的哪一章哪一页哪一个辈分哪个一个名字。
昨天见识过一次,没想到,今天又见识多一次,来得还是那么的突兀,让人无法防备,甚至...无法接受。
无法接受,无法理解,人类站在巨大的黑暗面前,唯一能保留的...就是恐惧。
恐惧在这一群人之中炸开了。
没有人为这位死去的兄弟感到惋惜,他们的注意力都被这一股强大的力量摄住了,精神绷紧而又冗长,表情呆若木鸡。
不少的人思索着该怎么活命,怎么保全自己,怎么逃离这个见鬼的地方。
时间紧迫,几乎所有人都无暇分心。
“怪...怪物!”有人倒吸一口凉气,打破了僵持不下的沉默。
“杀人了....杀人了....怪物杀人了!”有人战栗着大喊。
第一个出跑的是那个骂人家没良心的男人,他想也没想就掀翻了桌子,让桌子对面的那些人为他挡住怪物,为他争夺一到两秒的逃命时间。
大排档的店门口就在眼前,只要走进门口,他就能通过后厨逃离这条街道。
那扇玻璃门就在他的身后,转过身,就在他的眼前,此时此刻,他从没觉得那扇玻璃门后面的电灯竟然如此的耀眼,仿佛希望之光,悬浮在黑夜的城市当中。
他觉得自己像一只渴望光的飞蛾,无比迫切地想要赶过去,想要第一个拉过门把手,走进去,离开这里。
然后,他还要跑到警察局去,让警官同志给他一次好好进行改造的机会。
他要把出生到现在,所有犯过的罪都跟司法机关一一坦白,最好就是让警察同志把他关到监狱里去,保护他的人身安全。
可惜的是,他到底没走出这座雨棚,因为那一双腥红色的眼睛盯住了他的背影。
雨声窸窣,乌鸦一样的少年轻声下达了必杀的命令。
阴冷的风吹过,密集的雨丝在冷空中涌起波纹,如同蒙蔽现实的纱帐。
死亡又一次被揭开了。
两根羽毛前后抵达,倏地洞穿木桌,犹如死神的镰刀般,急速地转切而过,割破衣衫,在躯体的上下,开出两道流血的口子。
浓郁的血腥味侵入潮湿的空气,恐惧转变为窒息。
半途中的男人忽然定住了,随后便不再动弹,接着,他的肢体开始分离,被切成平整的四块,闷沉地坠落至地面。
僵直的头颅在血泊中滚了几下,凸起的眼睛浸没在血浆里,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徒留下那一张僵硬的、再也不会改变的脸。
沉默在继续深入。
恐惧进一步扩散,残存的呼吸显得尤为珍贵而又脆弱,就像悬挂的水滴。
有人失去了理智,有人撒开腿,癫狂地朝向雨棚外面跑,有人踏过血泊冲向店内,延续男人临死之前的想法,可没有人能逃出这里,逃出这座雨棚。
原先短短不过十几米的距离,在死亡出现之后被无限延长了。
然后,雨棚外面的世界不再下雨,水泥地板长出了青青的绿草,黑夜款款褪去,盛大的阳光倾泻下来,照耀着整片绿地。
四面八方都在洋溢着春天的味道...
再然后,约束他们空间的这座雨棚消失了,大排档不见了,整座城市都消失了。
莽莽绿野上,插着长矛,插着断剑,插着墓碑,插着腐朽的十字架。
奔跑的人们一个接着一个倒下,血流如注,没入泥土,化作绿草的肥料。
他们死在春天里,犹如种子埋入大地,不少人的脸上还挂着和蔼的笑容。
最后一个自称是靓仔的人也死了。
乌鸦的少年看了一眼他的尸体,转身离开,跃入更深的黑暗之中。
“无聊。”他对着现实的那场雨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