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过了几场大雪,转眼就到了年下,府里府外都洋溢着年节的欢喜。
少爷这几个月忙进忙出地总不见人影,每日里在书院里埋头苦读,先生交代的事务样样儿都处理得好好的;不问苦也不问累,闷声做事。见了人也恭恭敬敬地行礼问好,言语有度,举止有礼,抓不出半点错处。
仔细想想他也一直是这样,只不过从前只对外人这样,现如今是对所有人都这样。既恭敬谦和又疏离淡漠,走不进心里,也说不出不好。
杨九给二爷做了一身新衣裳,是荷绿色的袍子,袖口用银丝勾着花样,衬得二爷清雅气韵,在雪日里显得格外有生气。
杨九自然也是有一身同样的。
每回做衣裳,绸缎料子都得先给这位爷看看,相中了才做;但凡他相中的,必定得做两身,非要和人姑娘穿一个色儿的才高兴!杨九嘴上嫌弃着他事儿多,手里还是干干脆脆地上针上线做好了。
今儿一早,正吃早点的时候,宫里的大太监喜笑颜开地来宣旨。
杨氏女,秀毓名门,秉德温恭,宜室宜家。承父母命与平西王云磊定有姻亲;今得守月见明,与之凯旋而归,赐封为一品平西王妃,择吉日,喜结良缘。
云磊身体不适,早有特权免礼;杨九与师父师娘接旨,领了封赏的御赐之物,规规矩矩地跪拜谢恩。
管家也按着规矩,转头就送出了一荷包,恭恭敬敬地送宫侍出了府。
夫人自然是欢喜的不得了,拉着杨九的手说个不停:“终是等到你俩儿的好日子了!这把我盼得,头发都白了!我这就修书和你爹娘说,让他们年后选个日子进京,把亲事给办了!”
“师娘~”杨九找着缝隙插句话,道:“二爷的伤还没好利索呢,不急,等他好些了再办。”
“他要是利索,我年前就给你办咯!”夫人半训半护地说道:“这会儿不是能走了吗,等年后就更好些了!你可不能不着急,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哪就孙子了…杨九红了脸都不知道怎么回答。
二爷就坐在一边的红木椅上,笑话道:“姐姐,我的孩子也不能是孙子啊…得管你叫姑姑!”
“姑侄不是爷孙辈儿的啊!”夫人竖了眼,有些孩子的语气与他争论道:“小九还管我叫师娘呢!臭小子,谁一碗饭一口水地把你养大的!”
“好好好…”二爷乐得不行,也闹腾不过姐姐,乖乖认输着。
大先生就显得稳重许多,既提他们高兴也没有过激的情绪。――都是情理之中的事,他们本该就是一家人。
嘱咐道:“小辫儿,好好养着。等过了年也该替自个儿上上心了。”
“好。”云磊乖巧地点点头,在这个既是姐夫又是师父的人面前,他也一直是个孩子。像是口渴,他舔了舔嘴唇,随意道:“也不知道陶阳会不会回来吃喜酒。”
大先生看了他一眼,道:“等定了日子,再说吧。”
云磊点点头,没再说话。
夫人仍旧拉着杨九说着年后的事,连喜袍的尺寸合适否都问得清清楚楚。一听那儿爷俩说起陶阳,夫人转过身对大先生道:“回头等大林的亲事定了,这些孩子们了就剩阿陶了…”
杨九一激灵,没忍住插了嘴,道:“您给大林哥定亲啦!”
“没呐!”夫人笑了笑,觉着这孩子耳朵不好使,听风就雨的。道:“不过也快,小珍我看着就很好!”
杨九看了看一旁喝茶的云磊,低下头也没敢再多问。
夫人继续对大先生唠叨着:“阿陶也不小了,不能把他给忘了。这师兄弟们个个儿都有着落了,他的亲事也该看着寻了!”
大先生神色淡漠,点头:“你看着办吧。”
“什么都我看着办…”夫人气恼着,最烦这种八竿子打不出一个主意的人!平常写文章那股劲儿呢?
两位长辈断断续续的交谈仍绕在耳,二爷和杨九的对视,都从对方的眼里看见了无奈与惋惜。人的一生会面临许多选择,相较之下取其重,两害相权取其轻,不一定是对的但一定是必然的。他们再怎么说,毕竟是外人,是旁观者,许多事帮不上忙也说不上话,眼睁睁地看着那孩子…也只能叹一声无奈。
少爷这几个月都是极少出现在府里,总是忙得不见人。常常累坏了自个儿就在书院睡了,大先生并不知道他是真勤奋还是憋屈着不愿意回家;但云磊知道,他只是找个借口,能住在书院里,住在那个四周种满翠竹的院子。
可再怎么躲,不也是血脉相连的一家人吗。
年前的半个月,少爷终于是被夫人给堵在了院子了。训斥自然少不了,前后几句话就说明了要紧事。――定亲。
他年龄不小了,人家姑娘也成年了,这会儿不定赶明儿可就让人家捷足先登了去!
他认识的姑娘不多,如果非要娶一个,李家小姐李小珍是最好最合适的选择。她长得眉清目秀,为人善良大度是难得的好姑娘,俩人也认识多年,算是半个青梅竹马,以后成亲也能举案齐眉,相敬如宾。
但他就是不喜欢啊。
从前或许觉着,这么好的姑娘,自个儿也认识,两家都知根知底的,成亲也就是一场宴席的事。
可自从他想明白了那不该想的事儿,就不愿意走这该走的路了。
举案齐眉,携手白头。
这得是和喜欢的人一块做的事儿啊,他已经明白了。
夫人并没有接受他冷淡的拒绝,反而训斥他忙傻了脑袋;怀疑他这些日子在外头忙着,八成是变了心,看上别家姑娘了。这样缺心眼儿的事,夫人看不下去,就把他锁院子里,闭门思过了。
到底是自己母亲,那里真舍得罚;只是他也不愿意出去,索性就呆着。就算出去了,又能去哪呢…这院子外边,早就没有他心心念念想见的人了。
夜色浓重起来,屋外传来轻薄的步声,一声一声均匀有序。能做出这样平稳又轻飘的步,只能是咱们云二爷了。
门咯吱一声被推开,果然。
少爷侧靠在窗棂上,双手横在胸前,神色淡漠地扯出一抹笑,问:“来喝茶,还是喝酒?”
来当说客,还是来消愁。
二爷在桌边站定,平稳着呼吸;夜色浓重,他不在灯火前,显得整个人模糊许多,看不清神色。
“好几个月了吧。”
二爷没头没尾的一句,反倒让少爷原本冷淡的神色有了些温柔。
“三个月近百天。”
二爷终于抬了头看他,又仿佛一直没看清过他;这个众人眼里的小大人,不知何时放下了稚嫩变成了一个真大人了。
下雪了,少爷关上窗,拍了拍袖口粘上的碎雪。走向桌椅边,抬手给二爷倒了杯茶,看着杯子上的热水怔了怔,随即递给了他。
二爷接过杯子,将里头的茶水一饮而尽。
“侧门备了马。”二爷抬手,从袖口里拿出一块铜制令牌,搁在桌上碰撞出声儿在夜里格外清晰。
少爷抬头看他,虽然有些恍惚,但心底却是升起了些期盼。
“出城令牌。”如今已经深夜,没有令牌闲杂人等不得进出。二爷看着茶几边上的阴影,道:“我派了人在城外十里亭等你。他生病了,已经半个多月没有下床了…”
一句话没说完,少爷腾地一声就站了起来,眼里又有了情绪,伸手死死抓住了令牌,看着老舅。
“去吧。”二爷冲他笑了笑,没有过多解释。
少爷握着他肩膀,眼眶红了又红,最后只说了一声:“爷们儿。”尾音刚落下,二爷身边就扫了一阵风过去,再就没见人影了。
人世间浮浮沉沉,是是非非,哪有绝对的对错;纣王残暴,但他不负妲己,终有一幸;人们选择时,也不过是选择了自己觉得重要的,又何必思虑过多徒增烦恼,把握此心足矣。
一个盛京城里行尸走肉,一个异国他乡病痛缠身;何不俩人欢欢喜喜的,胜过万千。
云磊没有别的想法,只想自个儿的兄弟们都好好的,像年幼时一般;剩下的,他可以承担。
少爷又不是头一天住家里,躲过几个仆人小厮根本不在话下。但出城,却远远不够分量,倒不是令牌不管用,是他的身份太惹眼。
在城门口时,他遇见了一个人。
如师如父的于先生。
城门口附近的一家酒肆是于先生的老场所,每月必有几日要与三五好友约着喝上几杯,有时喝的晚了,就上大先生府上随意找间空房睡下。
守城的将领正好是于先生的亲侄,见少爷一副神色慌乱着急的模样,急急地就去请了于先生。――若是出了城,生了事端可怎么好。
于先生正喝酒的脸色一僵,随即明白过来,抬脚就往外赶,也不管这外头冰天雪地冻得人发慌。
将士拿了披风赶紧追上,给先生披上,这才抬眼一看那少爷,不也是单单薄薄的一件棉褂子吗。
少爷见了师父,闭了闭眼,睁开时没有半点慌乱,反而横生出了几分坚定。
师父从小看着他长大,亲厚有加,与师父说的话甚至比父母还要多;他不确定师父是否会阻拦,但他知道,无论如何,师父会理解。
“跟我回去。”于先生看了他许久,终于还是开了口,要拉他回府。
“师父…”少爷就站在雪里,眼眶红红的,哑着嗓一字一句道:“我怕冷。”
听了这一声师父,于先生的心一下就软了。都是打小看着长大的孩子,那里有不心疼的,可他真心疼了又怎么对得起自个儿几十年的挚友呢。
于先生闭了眼,一挥袖侧过身去,骂了声:“就当我今儿晚上没见过你!”
守城的将士明白了意思,命令几人开了城门。
少爷上马前,咧着嘴苍白地笑了。上前几步走,抬手一摆褂,结结实实地跪下磕了个头。
“谢师父成全。”
身后马蹄声渐远,于先生终于转过身看着那渐渐消没在夜色里的背影。思绪飘忽――那年大林十岁,陶阳九岁;俩孩子在小书房里抄字,屋里的碳火微弱地像是一小根柴火。当时的德云书院没有如今的光景,各项开支都是紧紧巴巴的;他让俩孩子各自回房去,大林拽着陶阳不让他走,气鼓鼓的,仿佛再说一句就哭给你看。
“师父~我冷,我得和阿陶在一块!得和阿陶在一块~”
当时的他只有十岁,也是鼓着腮帮子和师父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