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驮水师傅
陕北地处干旱,常年少雨,饮水问题一直是当地民生的一个大问题,直到今天,这个问题依然存在,比起过去,是改善了很多,但毕竟气候和地理条件摆在那里,要从根本上解决,那是任重道远。
小的时候,全村人的饮水,就靠水沟里的那几口泉眼围起的水坝,人畜都在一起,有时候这边正在舀水,那边牲畜边喝边尿,有经验的我们就会把牲畜赶到一边,等舀好了水再让它们饮用。所以,泉水特别不干净,红色的水虫游来游去,偶尔还有几只蝌蚪甩动着尾巴,记得奶奶在缸口上常年放一面罗,驮回的水经过罗再流到缸里,这样就能过滤一些水虫,但是缸里又有多少虫卵呢,就不得而知了。
下雨的时候,水坝被冲开,驮水的人只好再堵上,然后就在那里耐心地等待,一瓢水半瓢泥的驮回家。
后来,村子打了一口水井,说是水井,其实并不深,有五六米的样子,其实就是就着原来的泉眼挖下去的。有了水井,水倒是干净了,但是一口水井,养活不了全村的人和牲畜,所以缺水的问题一点都没有解决,往往在天亮的时候就去驮水,水井里已经没水了,有段时间,妈妈常常半夜去驮水,驮回来后再睡一觉天才亮。
到了冬天,水井周围很不安全,由于灌水的时候,水洒落到地面上,加之陕北气温零下二十几度,水沟在一个冬天都是看不到太阳的,所以井口和冰层越结越厚,水井周围一不小心就会滑倒。
有一年爷爷就掉到井里了,幸运的是井里有一块巨大的浮冰,爷爷就抱着一块浮冰等待驮水的人。不多时候,村里的一个姑娘来了,她发现了爷爷,按照爷爷的吩咐,她把绳子一头拴在爷爷那头心爱的黑牛角上,一头扔给了爷爷,然后,那头黑牛很通人性的把爷爷慢慢拉了上来,这头黑牛平时脾气很倔,除了爷爷,别的人不敢靠近,可是那天,它哞哞地叫个不停,就守候在水井周围,好像知道爷爷掉进了井里,有危险似的,并且很顺村的让那个姑娘绑好了绳子,这在平时是绝对不可能的。
黑牛驮回了爷爷,浑身的棉衣都湿透了,并且冻得硬邦邦,爷爷哆哆嗦嗦地脱了衣服,盖上被子,睡在炕上,炕很热,慢慢缓过神的爷爷就给奶奶叙述了事情的经过,奶奶似乎比爷爷还要紧张,以后很长一段时间,只要爷爷去驮水,奶奶都要坐在院子外,一直望着水沟的方向,直到爷爷从水沟里上来,奶奶才放心的回到窑洞里。
我那时很小,大概六七岁的样子,很不懂事,还很坏,看着爷爷大白天就脱光了衣服睡觉,就想逗逗爷爷,用烧火棍不停地去捅爷爷的屁股,我知道爷爷打不着我,因为他只有一身衣服,还冻得硬邦邦的,奶奶正拿在火上烤,爷爷不可能光屁股来追我。虽然我知道爷爷是掉到井里了,但是我并不知道这有什么危险,掉下去爬上来不就得了。
爷爷奶奶奈何不了我,直到被回家的小叔撞见,才把我赶出家门,我这个肉喇叭一会儿工夫就广播的全村人都知道了,不消多大工夫,村里的人就陆陆续续地来看爷爷了,气得爷爷在村人走后骂我:“你这个黄毛,叫来一村人看你爷的光屁股。”
我村里的饮水状况在当时还算好的,好多村里的饮水比我村里的要糟糕的多,就拿我外婆家来说,他们的水沟离家单趟距离就十几里,来回二十多里,都是爬山上坡的小路,所以,我外婆家的牛羊都是两天饮一次水。路途遥远,还很危险,牲畜稍一个撒欢,就有可能滚落山崖,每年都有摔死的牲畜。
我一个堂婶,她娘家的村子叫安庄,有一句顺口溜是这样说的:
安庄安庄,无水有粮,
进得安庄,快走乘凉。
意思就是到了安庄,可以给你一口饭,也不会给你一口水,虽然可能是言过其实了,但也从侧面反映了这村庄的饮水状况是多么的严峻。
像这样的村庄,像这样的例子,在当年那是太多了。
我到张崾崄中学后,师生的饮水状况依然是靠传统的驮水,这不仅仅是中学,是整个张崾崄人的饮水都是这样的,别的机关可能还会好些,但是,中学几百师生,饮水问题要比别的地方严峻的多。
为此,中学专门养了两头毛驴,雇了一个师傅专门负责驮水。师傅是一个外乡的中年男子,平时吃住在学校,只有放假的时候才可以回家,回家的时候,还得赶着两头毛驴,因为,他不仅负责驮水,还负责两头毛驴的喂养问题。
师傅不善言谈,他的皮肤很黑,眼里看不到生气,很浑浊,他的样子,木讷中透着一份天生的善良,我不知道他的样子像谁,但是一直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绞尽脑汁也找不到那个像他的人,但那个人就在我的脑海里。
每天上午师傅都会赶着毛驴,一趟趟地往返在水沟和中学之间,有时候用水量大了,他下午还得继续驮水,他的鞋一年四季都是湿的,两条裤腿沾满泥浆,衣服的前襟也是湿的,如果是冬天,他的裤管被冻得硬邦邦的,像套着两节水泥管。人是这样,两头毛驴也更可怜了,常年不得休息,除了头部,浑身都被浇得湿淋淋的,在冬天,肚腹下挂满了长长的冰穗。
作为在本地长大的姑娘,没有比我更了解本地的饮水状况,同时,作为一个从小就放驴长大的姑娘,没有比我更同情两头毛驴的了。为此,我自己用水十分节约,每次洗脸我都会倾斜脸盆,水量少了,水的深度不减,这样就能节约一半的用水量,这个习惯是我在家里就有的,洗脸的时候,一瓢水,家里几口人轮流洗,这不仅仅是我家,差不多所有家庭都是这样。
看着同事们洗衣服大量的用水,我于心不忍,驮水师傅和两头可怜的毛驴的影子仿佛就在我眼前晃动,但我又不好意思多言,所以,无法约束别人,就只好约束自己了。人的同情心来自于内心的善良,和背后的经历,我不敢给自己戴上一顶高品质的帽子,只是一直让自己作一个能量的人。
我有着相当漫长的放驴经历,所以,我爱毛驴,爱我家的毛驴,也爱别人家的毛驴,为此,我看着中学的一头毛驴,由于常年驮水,尾巴下被辔头勒出了深深的伤痕,血红血红的,看着很渗人,毛驴不会说话,每当勒上辔头的时候,它不知道有多疼,我就几次告诫师傅让他小心点。
有一段时间,我睡得很晚,每天批改完所有的作业,备课结束,我就写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梅雪》。有天很晚了,我忽然听到校园里一阵声响,像好几头牲畜踏过校园,很响,这种声音我听过很多次,每次我都怀疑是师傅没有拴好两头毛驴,要不就是周围村庄里的牲畜进到了校园。
我打开门,校园里静悄悄的,除了我的屋里还亮着灯,整个校园都沉浸在一片黑暗中。是不是在校园外面,我想,于是就搬出了椅子,我站在椅子上,扒着墙头望向外面,我这样做,只是出于对两头毛驴的关心,并不是吃饱撑的没事干。外面一片漆黑,世界静悄悄的,我忽然害怕极了,急忙搬回椅子,熄灯上床睡觉,以后无论还有什么声响,我再也不敢去看了,
后来,我并没有向别人提起此事。
师傅照旧驮水,有一天,在驮水路上捡了一只受伤的鸽子,小心翼翼地带回来,并把它交给了我。我仔细地查看了一下,是一只信鸽,带着一只脚环,还有编号,鸽子一只翅膀受伤了,并不是很严重,可能是又累又饿的缘故吧。
我在鸽子的伤口上涂抹了一点菜油,我也不确信,能不能养活,只是抱着试试看的心理,没想到,给鸽子喂了点水和小米后,鸽子的精神好多了,在我的课桌上走来走去。
鸽子并不怕我,每次给它涂抹伤口的时候,它只是象征性的扑棱几下翅膀,几天后,它就能在我的房间里飞来飞去,并站在了高高的衣柜顶上,它不再那么亲近我了,有几次,我挑门帘的时候,它都想飞出去。看着它的伤势已好,我想,如果它真的想走,那就随它去吧,我把它抱到室外,向空中一抛,鸽子便飞了起来,它先是绕着我转了几圈,接着又站上了我宿舍的屋顶,然后就振翅飞向了远方。
望着鸽子远去,我有些失落,后来我才知道,真正的信鸽都是不死必归的。
师傅捡回的鸽子给我带来了乐趣,而他自己却无法感知到这些,每天都在驮水、放驴,几百师生饮水的压力,使得他比谁都起得早,如果遇上暴雨,冲毁了驮水的山路,他就得扛着铁锹修路;冬雪的时候,他又得扫路。记得有次,雪特别大,早晨推门一看,校园里的积雪足足有一尺多厚,雪花还在飘飘洒洒。
但是,当我路过操场的时候,整个操场只有薄薄的一层,积雪都被攒成了一堆一堆的,我正在纳闷,谁这么早就铲了雪,再一看,浑身披满雪花的师傅正在把那一堆堆的雪块往灶房抱。
大雪封路了,师傅没办法去驮水了,但是师生的饮水问题不能受影响,他半夜起来就铲雪了,用融化的雪水来保障师生的正常饮水,偌大的一个操场都被他铲空了。泪水瞬间涌上我的眼眶,我叫来了初二的学生,帮他把所有的雪块抱到了灶房的水池里。
张崾崄中学教学的顺利进行,除了授课老师的认真教学外,离不开像师傅这样的后勤人员的默默付出,他们为张崾崄中学所做的贡献,不容小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