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赌客老刘
老刘不老,和我同龄,我和老刘最初相识是在一次考试中。
高三那年成人高考,我所在的定边中学的高三学生,差不多都被请去代考了,最后连高二的都被请的差不多了。这虽是成人考试,但是,这么大范围的作弊,却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而这种现象竟然持续了好几年,至于后来什么时候结束的,我就不得而知了。
考场设在靖边,我们这些替考的人都是给了路费和相应的报酬后自行前往的,至于给多少,因人而异,有多有少,最可怜的估计就是我了,除了名字,我连替考的是谁都不知道,是我一个堂婶的亲戚,堂婶仅仅给了几十元,除过车费,两天的住宿费,我还倒贴了二十多。
都是同学,多数都没出过远门,在车上一路叽叽喳喳,到靖边后就各自前往相应的考场,记得正是柳絮飘飞的季节,靖边满大街都是又高又大的垂柳,那是我第一次见垂柳,我家乡的柳树很多,但都是直柳,柳条的是直戳天空的。而靖边的垂柳很漂亮,长长的纸条,像少女柔软的秀发,在风中飘来飘去,但是满天的飞絮却十分讨厌,直钻人的眼睛。
进了考场,邻桌是一位浓眉大眼的男子,他一再叮嘱我,让我在考场上多多照顾他,虽然我们不认识,但是这只是举手之劳,我就点头应允了。考试的时候,我就故意把试卷摊开,方便他抄答案,我认认真真地作,男子也就一道一道地抄。
考试结束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见面,我甚至连他的姓名都不知道。
直到我到张崾崄教书后,有一天,一位同事带来了这名男子,见面的时候,我们都很惊讶,我不知道他惊讶的是什么,而我惊讶的是原来世界这么小,我们在几百公里外的考场相遇,兜兜转转,几年后,又在小小的张崾崄再次见面。
我们都没有说出自己的惊讶,但是,脸上的表情就足以说明一切,几年过去了,我们愣了几秒,尔后礼貌的打了招呼。
同事给我介绍说:“这是老刘,我同学。”
那时,我才知道他叫老刘,至于真名是什么,我到现在也没有想起,可能同事压根就没有说过,至于同事是怎么介绍我的,我已记不清了。
老刘后来又来了几次,我不知道他是来干什么的,他的家不在张崾崄,他每次来都和我那位同事在一起,我也没有多想,偶尔碰见,也是礼貌的打声招呼,心想,这个年轻人真能游荡,使我想起了以前的我,也像老刘一样到处游荡。
老刘是做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从没有问过,但是,他来张崾崄的次数越来越频繁,学校里的老师,差不多都认识他,甚至在谈话中都常常说起他,我也从侧面了解了老刘的一些情况。
原来,老刘的家在张崾崄南面一个镇上,是家中独子,家里条件也不错,他们说老刘人不错,就是这个年轻人爱赌博。
老刘是不是真的爱赌博,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因为,我没有见过老刘赌博,但是,说的人多了,这好像也成了公认的事实,毕竟当年,当地赌博成风,差不多年轻人都会赌,很简单,就是摇色子,猜单双,上至老妪,下至小孩,一看就会,这比麻将简单多了,但也比麻将恐怖多了,可能一会儿工夫就倾家荡产。
那些年,常常听到因为赌博而上吊自杀的年轻人,这些年轻人,心智不成熟,又很冒失,一旦欠下赌债,觉得自己偿还不起,又很愧疚于辛苦劳作的父母,一时想不开,就会走上绝路。就在樊学的中心小学对面,一个年轻人吊死在一棵树上;在石涝沟,又一个年轻人吊死在路边一个废弃窑洞的门框上,而两地相距就二十多里,两个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凋零了,赌博害人不浅。
当地政府也一直加大对赌博的打击力度,尤其遇集,或是年末,派出所在晚上就会到处巡逻,樊学周边的破窑烂院,就是他们聚集的场所,也是派出所重点巡逻的地方,时不时就能听到大人们说,昨晚在哪个破窑洞又抓了一串,由于赌博聚集人多,一旦抓住就用绳子一个个控住双手,然后再用一根绳子串联起来,随后带回派出所接受处罚,这里山大沟深,不绑一串不好控制。
其实,我并没有见过真正的赌博场景,在舅舅家见过几个表哥和几个舅舅间的赌博,一盏油灯,一个碟子和一个小瓷碗,两个色子,就是全部赌具。其中一个人把色子放在瓷碟里,用瓷碗扣住,摇几下,然后周边人猜单双,他们充其量也只是玩耍而已,但那氛围,喊单双的声调,仿佛窑洞都盛不下他们的热情,到最后,连舅妈们都参与了进去,可想而知,那真正的赌博场景了。
在那个落后的地方,那个普遍贫穷的年代,人们没有什么娱乐,这种最简单、最原始的方式,却往往助长了赌博的不良风气,孩子们从小就耳濡目染,这也是为什么很多年轻人,后来会染上这种恶习,从而导致一部分人走上了不归路的原因。
当年的赌博猖狂到什么程度,可能太阳落山的时候,男人还在地里干活,赌友碰见了,然后就凑到一个烂窑洞里赌博。天亮回来的时候,家里就鸡飞狗跳了,家里的粮食被拿走了,槽头的驴也被牵走了,女人寻死觅活的,但是无可奈何,一场赌博,打破了一个农民家庭的平静生活,这样的苦日子,女人得好几年才能熬出头。
这不是危言耸听,是真正的发生在我身边的事,至于是谁,在这里我就不提及了,当年的那些人,如今都已步入迟暮之年。
只是时间太久,世界变化太大,很多人无法理解这样的现象,不了解,并不代表不存在,它是时代发展的印记,大河奔流,泥沙俱下。
所以当我听说老刘赌博,也并不奇怪。
后来,老刘也常常到我的宿舍来,直到有一天,几位年轻教师都在我的宿舍,其中一名年轻教师莫名的发火了,那一刻,我才明白,老刘来张崾崄中学,不仅仅是有他的同学,而我那个发脾气的同事,那么明确的表示,让我也知道了他的心思,只可惜,我的性格耿直,情商很低,不会曲曲绕绕,委婉的处理这些,都是以最最直接、最伤人的方式来结束他们的想法。
有一天,老刘又来了,那是傍晚时分,年轻的男同事差不多都去镇上跳舞了,前排宿舍只有我一个人,我正在桌边改作业,老刘来后就坐在我身后的炕边,由于见面次数多了,我们之间也就像老相识一样天南海北的聊天,无非是天气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题。
忽然,老刘说出了他的想法,我已忘记他的原话是怎么说的,我停下了手中的笔,背对着他愣了几秒,继而回头看他,老刘一手拿着烟,脸涨的通红,他比我还要紧张,其实,我没有紧张,一点都没有,有的只是意外,我虽然早已知道他的心思,但是当他直截了当地告诉我,还是让我十分意外。
当年的我,前途一片渺茫,可我又不甘心就此停下脚步,接受同所有农村女孩一样,结婚生子,然后成天围着锅台转,在那薄产的黄土地上,把东边的日头背到西边。不,我不愿意,不愿意过这样的生活,我还有理想,我还年轻,虽然,我不知道,我的路该怎么去走,我的理想在哪里,但是,我就是倔强地认为,我还有未来,虽然,未来一片迷茫。
正因如此,所以,在那个大好的青春年华,我的情感世界,就像干枯的河流一样,没有一丝波澜。歌德说:那个少年不钟情,哪个少女不怀春?而我青春的花朵,仿佛被禁锢了一样,我的一切情感都遵从我的思想,和我那所谓的理想。
我静静地打量着老刘,直到他低下了头,我却忽然大声地笑了起来,然后放下笔,起身出去了,我一个人走出校园,来到学校旁边的小山坡上,坐到一棵树下,望着远处迷茫的群山出神,就像我迷茫的未来一样。
老刘什么时候走的,我不知道,只记得我再回来的时候,屋里很暗,开灯后,房间里空空的,老刘走了。对此,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感觉,只是多年后,再回想起这件事的时候,觉得自己处理的很糟糕,至少不应该那样放肆地去笑,但是,已经那样地笑了,谁也无法改变,自己当年极低的情商,无法达到能恰当地处理这些事情的高度。
从此,老刘再没有来张崾崄中学,只是关于他赌博的消息却常常听到。
我再见老刘的时候,大约是一年之后吧,那天,我正在张崾崄的街道等车,忽然,一辆卡车停在我面前,我并没有抬头,忽然,有人喊我的名字,抬头一看,是老刘,他手握方形盘,对我笑了一下说;“去哪里?”
“哪里也不去。”我说。
“回樊学吗?”他问,“我带上你,顺路,这是我的车。”
“不!”我简单地拒绝了。
“我已经结婚了,不会吃了你。”老刘说话的口气比以前从容多了,也老练多了,说着,他窸窸窣窣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照片,说:“看,我儿子。”
我接过来,看了一眼,是一个胖乎乎的男孩,大概刚满月的样子,很可爱。
“有儿子了,这么快。”我说。
“回樊学吗?”老刘接过照片,又问了我一句。
“不!”我说。
老刘发车走了,看着老刘的车一直消失在我的视野,我才独自步行回樊学。我不想搭乘老刘的车,不想给任何人留下口舌,也不想给自己和老刘带来任何节外生枝的麻烦,老刘有老刘的生活,我有我走向未来是愿望,我们没有交集,就不必要打扰彼此了。
再后来,我又见了老刘一面,那是我从定边回樊学的车上,我们同时搭乘一辆卡车,卡车上有十多个人,开始的时候,我并没有看到老刘,呆定下神后,才看清了,他坐在车厢的另一侧,老刘也看到了我。
“你怎么也在这?”我问,“你的车呢?”
老刘沉默了一会,说:“卖了!”他的语气冷冷的,然后身体向后一倒,闭上眼,不在搭理任何人。
他肯定是输了卡车,我想。
我们一路无话,老刘一路上没有同任何人说话,卡车到樊学了,下车的时候,我想对老刘打声招呼,可是看到他那张铁青的脸,我就没有做声。
事后,我才听别人说,老刘不但输了卡车,连定边的房子也输掉了,媳妇跟别人跑了,留下了那个不到两岁的孩子。
多年后,我再回到樊学,无意中听到老刘的消息,他后来又结婚了,还生了四个孩子,连同前妻留下的那个,一共五个孩子,五个孩子的老刘,也已中年了,当地人戏说他开了一家印钞厂,我以为是什么印钞厂,原来是印冥币的。
老刘还是老样子,照旧赌博,只是没有年轻时那么厉害了。
再听说,他的印钞厂关张了,又开了羊毛裤加工厂,从印钞厂到毛裤加工厂,这跨度有点大。
这仅仅是我知道的,而我不知道的,发生在老刘身上,又有多少异于常人的经历呢?
如果有一天,我们还能再相见,我一定会问问他,我想他也一定会告诉我的,虽然我们经历不同,但同时站在中年的天空下,我们一定会畅所欲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