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畅通无人阻拦,那侍女只是把我们带进一座殿内,引我们在偏殿候着。几个乐人在后间弹着古琴,琴音悠远听得我直打哈欠,几个内侍上的茶点都是我不待见的果子,百无聊赖我便枕着宋黎的肩膀要休息。
“你这几天一直在睡……”宋黎语气无奈。
“我困!”我不甘示弱辩道。
宋黎垂眸,修长的手指拢住我的手,“你睡吧。”
他的手凉丝丝的,碰上我的瞬间我便睡不着了,但我还是佯装着困极,眯着眼偷偷注视着殿中的动作。
君衍面上的微笑没有波动,轻吹茶水,他向来无趣,只愣愣地盯着茶盏,良久也没有啄,又盖了盖子放了回去,“她这几日睡得更久了些。”
噢,是在说我。
“嗯,这些日子惊吓太多。”宋黎貌似不太想与他多说我的情况,转而道:“不劳你挂心。”
君衍却神色不明,并不回他。
“几位,久等了。”应声进来的正是春媱,一身红衣入媚三分,身后青丝如云铺开,手里拿着一枝纯白的海棠,衬得她身上的红更灼眼了,她挥了挥手屏退了所有外人,只留下我们一行人。
我知道她喜欢这玉白海棠花,想曾经我也为讨她开心种了一山,她说她很喜欢这漫山遍野的白花,还夸了我好几句,我自然受用。想不到千年已过,她依旧忠爱这海棠。
春媱看着靠在宋黎肩头正打量着她的我,将手里的花递了过来,轻声笑道:“送给你。”
我坦然接过,“谢谢。”
“你……你见过我吗?”她满眼期待地看着我,又有些躲闪地低下头去。
“没有。”脸不红心不跳,我随口扯道。
其实见过,何止见过。但我不想再麻烦她与我出生入死,既已经有了新的生活,便应该向前看,与我一处总归是要受些罪的,我向来对她怜惜,从不愿意她涉险。
宋黎抬眼瞥她,冷道:“有什么话还是赶紧说比较好。”
也不知道春媱做了什么让宋黎这么大戾气。
春媱没作声,只是柔柔地跪在君衍面前,伏身磕在地上,“春媱自知罪孽深重,请君上责罚。”
“如果是责罚,那我们就没必要逗留了。”君衍并不买账,眼底一片冰冷。
也不知道君衍怎么想的,起初对春媱也是恭恭敬敬的,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只要碰上春媱都会摆出这样的冰山脸。故我越发觉得他是个没有情的神仙,人家春媱好歹对他痴心一片几万载,他依旧这么不解风情,况且对着的还是这张举世无双的美貌。
我不免有些埋怨地看了他一眼。
春媱直起身来,眼角已经蕴着泪了,我见犹怜,谁看了之后都会敬佩——原来哭也可以这么讲究。从前春媱和我一处玩,她从来不落泪,想不到她哭起来竟是这般动人,等我做回神仙,也要欺负欺负她,让她哭上一哭。
春媱的手竖着在空中倒腾了几下,浮雾飘渺之间显出一颗散着光的内丹,周围灵力浮动,她伸手递到君衍面前,“君上,这是湘沅星君的内丹,如今完璧归赵。”
这丹,我以为已经被陶千屹炼化了……
君衍伸手接过,深深地叹了一声,“既然已经交给了我,那我们可以离开了吧?”
“春媱愿意随侍君上左右,以此赎罪,鞍前马后,在所不辞。”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殿外饱含怒气的声音,“贱人!”城主仓祜提着刀大步踏进来,怒目圆睁瞪着春媱,春媱眼里顿时失了光彩,脸色微白,缓缓站起身轻叹了一口气。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回过神的时候我已经冲上前去挡在春媱面前了,对上仓祜发红的双眼,磕磕巴巴地吐字,“你,你敢打女人?”
我见春媱这个反应,倒不像是幸福的神情,转头回看这仓祜,比起初见就更少了些英雄气概——不过是三十多的普通男人。我开始对春媱嫁给仓祜这件事表现出不解,想当年我带春媱回清境,来我府上送过聘礼的仙使占了大半个仙界府邸,诸天仙神难道没有一个比得过这个像是能吃人的仓祜吗?我看玄清就比他好很多。
仓祜并不理我,对我张开的双臂视若无睹,拿起砍刀走近身来就要砍我,我吓得腿一软就跌进春媱的怀里,张着嘴巴直哆嗦——那刀刃离我的脑袋就半尺!只是为什么,我还看见春媱嘴角边淡淡的笑意?
那边宋黎神色一凛,手中的扇子须臾之间就成了一把长剑,刺进那刀身之中,生生地将刀甩了出去,“你是个什么东西?”宋黎不愧是武将,虽然比从前干瘦了些,但还是生猛依旧啊!
仓祜吃痛地捏住自己的虎口,大刀落地,四周的士兵顷刻涌入正厅,将我们几人包围,这些士兵面色苍白,瞳中一片乌黑,口鼻都被什么缝在了一处——恶心至极。
君衍依旧是平心静气地坐在几案边喝着凉了的茶,“炼化邪祟是饶地官天尊来了也赦免不了的罪。”
“你今日出不去了,”仓祜冷冷地盯着座上依旧平静的男子,“知道的人都已经死了,什么地官?我怕他作甚?”
我有些害怕地打量四周,转头看檀无厌手中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拿了一柄隐隐发光的长剑,想必就是流洲的特产——昆吾所制。我再看自己两手空空未免有些不合适,果断亮出春媱给我的海棠花枝,一手拉着看起来最柔弱的春媱,一手哆嗦着指着离自己最近的士兵。
檀无厌无奈地瞥了我一眼,“你还是保护好自己吧……这里最容易死的是你……”
“怪不得仓旸城兵作战诡谲,原来关键在这里。”宋黎冷冷地打量着周遭,不动声色地站在我身前。
“仓城主,我劝你三思,我与冥府还有些交情,你若不动手,我勉强能为你争取一个滚油锅的结局。”君衍淡淡笑道。
时间流转,君衍竟也变成了一个有趣的神仙。
仓祜双眼突然变得血红,从一个邪祟兵手里夺下一把刀,发了疯地要来劈君衍。
君衍竟也不动,只是那样坐着,我惊道:“君衍!”话完,就感觉身边一阵疾风,一道黑影猛地从我眼前闪过,一下子就挡开了仓祜的大刀——玄冥剑。君衍轻点地面,飞快地拔出嵌在地上的剑,与仓祜打了起来。
边上的士兵身形晃动,全都往我们几人砍来,我哪里见过这个场景,闭着眼睛乱挥着手里的海棠花枝,挥了半天也不见自己被砍到,才敢睁开眼睛,却发现竟然是檀无厌站在我们面前帮我应付,想不到他原来是个冷面心热的。
檀无厌一剑挥过,近身的邪祟士兵被一分为二,瞬间又成了一个个体,像是感觉不到疼痛一般,复又上前,嘴也没了束缚的东西,发着呜咽的哭声,哭得人心烦,适时,哭声四起,檀无厌怒斥道:“吵死了!”
再看另一边君衍那边,刀光耀眼,两人身法鬼魅一般,晃得我眼睛都花了。
我擦了擦眼睛,喊着:“君衍上啊!打死他!”
这话真是应验了一般,话完仓祜的身体就给扎了好几个窟窿,吃痛地退了几步,拄着刀半跪在地上,一口血吐了出来。
我一怔,喃喃自语:“这么快就赢了……”
就趁着我发呆的瞬间,一个士兵欺身靠近,嘴巴大开的样子像是要把我整个头都吃了去,我反应过来又是后退又是乱挥那花枝,只是那花却被邪祟直接咬了一半。我难以置信地看了看手上只剩半截的木枝,欲哭无泪地拉着春媱往后退去。
下一刻,眼前的邪祟就被一把长剑拦腰切断,宋黎满面怒容回头瞪了我一眼,道:“你发什么呆啊?!”
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宋黎对我发怒,见他如此我便有些羞愧,但还是硬着头皮嘟囔道:“我什么都不会……”
话还未完,宋黎突然极快地冲进邪祟之间,一经站定,脚下便生出千万黑丝,直直地向上游走。他反手将玉虚剑搭在脖颈间,像是要自刎一般。
我一下就慌了心神,“宋黎!你做什么?!我错了,我不发呆!”我惊恐地就要冲过去,却被檀无厌一把揽住,“宋黎!你在做什么?!”我不知道他这样是为了什么,胸口像是有什么被抽走,心下一痛,竟半点声音都喊不出来了。
宋黎偏过头,又是安抚一般对我盈盈一笑,手却依旧没有停下,在颈间割下长长的伤口,暗红的血液喷涌而出,身体周边的黑丝似乎瞬间被那伤口吸了进去,须臾之间,他青色的衣袍已一片血迹。
“啊!”心猛地一抽,重重跪在地上,身体中好似有什么喷涌而出,“不行!宋黎!你不可以死!”我疯了一般地要挣脱檀无厌的桎梏。
宋黎闭着双眼,突然出声念道:“天道自然,阵法玄虚,至阴亡灵,使我得力,以吾怨释血祭,破!”话落,他脚边就漫出鲜红的血来,原本张牙舞爪的邪祟霎时被吸入血阵中,融成了黑色的流体渗进地里。
我惊得忘了动弹,还是春媱弯身将我扶起,“姐姐,你别紧张,这看着像是聚窟洲的秘术。”
直到四周的邪祟消失得干净,檀无厌才放开手。
我忙挣开春媱,走上前去,愣愣地看着宋黎,张了张嘴,也不知道说什么,沉默了片刻,突然捂着脸低头哭了起来。
我根本无法否认,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人攥住一般。
宋黎只是轻笑着哄着我:“这咒术是我们商量好的,让你担心了。”
我伸手摸着湿漉漉的红色血渍,眼泪直掉,“死了怎么办?”
“一点感觉都没有。”宋黎笑着摸了摸我的额头,“不会死的。”
也不知为何,我面上涕泪纵横,停都停不下来,委屈得五脏生疼,伸出双手拦住他的腰,用力投到他怀里,想着一把把他撞死得了。
抬眼又见他脖颈间暗红的剑痕,它像一颗钉子扎进我眼睛里,看得我难受。恍惚间我似乎又看见他在漫天黄沙中掉落马下,跌跌撞撞地向我跑来……
我摇了摇头,却像是把这一幕全然抛却了一般,再也想不起来。
那厢仓祜依旧是赤红着双眼,披头散发地靠着柱子,拿着大刀的手紧了又紧,最后只能无力地死盯着春媱,“你别想走……”
春媱铁青着脸,又跪在君衍面前,恳求道:“请君上带我离开。”
君衍摇首无奈道:“春媱,我帮不了你,你身上的咒术非湘沅星君复生则不解。”
这又是谁下的咒术……
春媱咬唇,泫然欲泣,伸手就解开了衣带,脱下外衣来,烟衫下是雪白的肌肤,女子还不停手,又将内裙扯了一半下来。
我连忙上前想要制止,“使不得,使不得啊!”只是还没碰到春媱,又震惊地放下手来……
春媱雪白的肌肤上爬满了蜿蜒的缝补痕迹,与刚才那些邪祟的嘴如出一辙。
春媱垂手苦笑,“仓祜夺了这城,将我占为己有,他炼邪祟被怨气反噬,有时候伤了我,便如此了。”
我哑然——春媱这一千年又是怎么过?
“儿郎随军征,十八沙场灰,暮春草边冢,遥看是故乡!苦呀,怨呀!”
我正出神,却不知道哪里传来的这首不成调的歌,找了一圈才发现君衍身边突然出现了一个五尺身量的中年男子。
这男子虽是中年的样子,但是头上已满是白纷纷,唱完了歌又堆起笑,“各位,在下是个地官。”
此人我倒是认识,装腔作势很是讨厌。
他生前姓杜,飞升之后成了地官,大家都叫他老杜,现在是住在长生山的地官。所谓地官,即酌情赦免恶人罪过的神仙。据说这个老杜是个无心逐名的神仙,没什么威名,素来以渡惠真君为先贤,也钻研出一手的好棋技。
我生平最讨厌的神仙就是渡惠真君,他是个专给大帝出馊主意的散仙,天下多的是自以为和“高雅”沾边的人、鬼,三界之中的“高雅之士”对他趋之若鹜,我却不屑跟他为伍。
这一点我倒和玄清合拍,他素来也讨厌这些自诩清高却成群结队的名流。
老杜的眼珠子在几个站着的人里转了一圈,最后看定了满身是血的仓祜,正了正神色,道:“找了你好久,你竟然躲到这里来了,你本也是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怎么搞成这副样子?”他又转身朝其他几人躬身作揖,“他本也是个普通人,只是死前不满命数,也不知道被谁骗了走了歪道,竟然遁走了,还望各位念在他也是个可怜人的份上,暂时饶他,便由我带去九幽冥府罢。”
“敢问地官,何为命数……”仓祜的声音不高,像是气数已尽无力再动了一般,但语气不甘,让闻者无不一动。
我觉得这话似乎在那里听到过,脑中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冒出一道绝望的声音,响彻自己的整个世界——“你告诉我?什么叫命数?!”
我摇了摇头,想把这些声音甩掉,却是徒劳,那声音一声高过一声——“小阮,我确实有一条命,却从不懂什么叫数。”
“怎么了?”宋黎凑到我耳边轻声问道。
我摇头,也不知自己怎么了。
“……命数天定,是三界长久之法。”
仓祜却是大笑,笑得戚戚,我想可能他也同那个薛锦一样,是个可怜人。
“我恨你们!”仓祜颤颤巍巍地站起身,又颤颤巍巍地将刀指过每一个人,“我恨你们无知、愚昧!”
我皱着眉,脑海中好像有另一个声音一直一直地叫着我的名字,那个声音说:“月河,你觉得他说得有道理。”
仓祜又看向春媱,桀桀地笑了起来,“好哇,好哇……”手中的刀“哐”地掉在地上,他又一口血喷了出来,扑摔在地上。
老杜不等仓祜再说什么,手里飞快地捏了诀两人便一同消失了。
我突然感觉到疲惫痛苦,脸色木然想必看起来像是傻了一般,直到宋黎在我眼前挥了挥手我才反应过来。
“怎么了?”宋黎轻声问道。
我心下寂寥,“我不想再待在这里了,宋黎,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