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同于大部分这等遭遇的留守儿童,陆灿灿的个性是高傲的。
同村的小孩嘲笑她,组团排斥她,但她丝毫没有半点的在乎。在她的眼里,根本不屑于与他们为伍,甚至即使他们来盛情邀请,她也绝不会跟他们一起趴在泥土地上玩那不知所谓的游戏。
同村的大人以她取乐,每次一见她经过就要问起她的爸妈,陆灿灿都会回赠一个白眼。
那些大人见她这副模样,觉得不爽,又嘲笑到:“灿灿啊,眼睛长在头顶上咯,你还以为你还是以前的千金大小姐么?都没爹没娘了,还不知死活呢!”
那时候陆灿灿虽然才四岁多,但面对这种情况也不会退缩。也不知道从哪里学会的骂人的话,翻了个白眼就回敬到:“你才没爹没娘,你知死活你先死吧!”
正因为陆灿灿这般性子,在村里的名声很差,大家都说陆有为的女儿是个小泼妇,不好惹。
阿婆骂她:“死丫头,你收收你的脾性,这般败坏我们家里的名声,我真是上辈子欠了你的。你再这样我这里也容不下你了,你让你妈回来把你接走吧。”
大伯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娃会打洞。改不了的。”
二伯说:“女孩子家家的,没见过像你这么顽劣的,丢人啊!”
大姑说:“女孩子不可以没有礼貌,你这样别人不会喜欢你的。自小就落得个这么不好的名声,往后怎么嫁人?你又不会长,半点没有遗传到你爸的俊,净像你妈了,以后怎么给你找婆家?”
二姑说:“你这孩子脾气也太重了,得改改。我们都是为了你好,要听话!”
他们的话,陆灿灿是向来都不会听的。听了有什么好处?她会变回以前的小公主吗?大家喜欢不喜欢她又有什么所谓,也不见得会给她一颗糖吃。
糟糕的环境容易让人加速成长,四岁多的陆灿灿已经不再相信大人的哄骗,在她的脸上也很少会出现同龄小孩该有的笑容。
陆家的家族很大,就只算堂哥堂姐表哥表姐,在一个镇上就有十多人。他们当中有好几个每天中午都会回到阿婆家吃饭。
陆灿灿很喜欢跟他们在一起,听他们讲学校里的事,坐在他们身边看他们做作业。有好几次还偷偷地跟着他们溜进学校,直至被老师逮住一通骂。
陆灿灿很聪明,她通过坐在旁边看哥哥姐姐们做作业就学会了很多字。她很有天赋,几乎一看就会,一点就通,很快就已经可以独立阅读一整篇语文教科书上的课文。
可以说,那时候陆灿灿唯一的乐趣就是看哥哥姐姐们做作业,哥哥姐姐们也不嫌她烦,还很乐意扮演老师的角色。文字的魅力让陆灿灿沉迷,原来不用跟人说话也可以知道那么多有趣的故事。
就这样又过了一年,在陆灿灿五岁多的时候陆有为回来接她了。
也许是因为天生的记忆力就特别好,陆有为回来接她的那个晚上,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为了避开众人,陆有为是摸着黑回来的。他在阿公阿婆面前沉默了很久,然后哭了。
阿婆也哭了,从衣兜里抽出手帕,一边哭一边擦着泪。
阿公抽着水烟,眼睛湿润,说:“往后会好的,会好的。”
之后他们断断续续地谈了好一会,陆有为就带着陆灿灿回到了旧时的家,打算天不亮的时候就离开。
在玩具厂刚倒闭的时候,债主就上门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搬走了,陆有为提前把电话座机送给了村头小卖部的陆老板,才有了村里唯一的一台公用电话,收费拨打。
现在的家里空空荡荡的,只剩下床铺桌椅等一些硬件。再加上已经空置了一年,地板的尘一踩一个脚印,墙角积满了蜘蛛网。
水电是早就已经报停了,陆有为随身捡起一块破布,就着月光把长沙发擦了擦,又转身把短沙发擦了擦。
“灿灿,睡吧,等一会天一亮爸爸就带你去新的家。”陆有为躺在了长沙发上。
陆灿灿坐在了短沙发的边上,尽量减少与沙发的接触,天生的皮肤敏感让她的双脚开始发痒。双手的汗水又开始奔涌着往外冒,滴滴答答地往下掉。陆灿灿把双手放在了自己的膝盖上,很快就浸湿了一大片。
“灿灿,快睡吧,一会儿就得起来了。”陆有为说。
“我不困。”陆灿灿说。
陆灿灿的双眼已经完全适应了黑暗,她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月光看着眼前的一切,四周破败不堪。陆灿灿清楚地记得一年前她离开的时候家里明明还不是这个样,记忆中好像还是温暖的样子,为什么现在看到的却是如此这般落寞的景象。
陆灿灿的目光最后落在茶几的一只小熊玩偶上,那是之前某次去登山时陆有为给她买的。她想起了那次的登山,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很热闹很热闹,周围都是一片欢声笑语。而现在,连这只小熊都被丢在了一旁,在黑暗中和尘埃融为一体。
陆灿灿听到了陆有为断断续续传来的抽泣声,陆灿灿不知道陆有为为什么要哭,但此时此刻她也很想哭。她一方面期待天亮,期待离开这里,期待去到一个新的环境,但一方面又感到隐隐的彷徨不安。能让一个五岁多的小孩子感到彷徨不安,这个世界是多让人缺乏安全感。
反正一切就这样了。一宿没睡,天还没亮,陆灿灿就被陆有为带上了开往崇海市的大巴车,离开了这个她出生的地方。
那时候交通还不发达,从这个小镇去到崇海市要差不多四个小时,中途还要乘一次渡船。但陆灿灿并没有心思去欣赏沿途的风景,她一上车就睡着了,在颠簸的路上沉沉地睡了整整一程。
一下了车,崇海市的热闹就迫不及待地涌向陆灿灿,车站外的小摊吆喝声满满。
陆灿灿睁开了刚睡醒的眼睛抬起头,四处高楼林立,临街商品琳琅。说实话,这番繁华的景象真的让一直生活在农村小镇的陆灿灿大开眼界,她这时才知道,原来外面的世界那么美好。
来到崇海的第一刻,陆灿灿感到满满的惊喜与期待。
“灿灿,来,妈妈等我们吃饭了。”陆有为说着,拉着陆灿灿穿过人群往前走。
陆灿灿木然地跟着陆有为走在喧闹的人群中,好像一下子又被从理想拉回到现实,耳边的车声人声欢笑声吵闹声还嗡嗡作响,小手腕被陆有为握得有点生疼,手心的汗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往外冒。又兴奋期待,又拘束不安。
陆有为拉着陆灿灿的手,走过一条又一条热闹的街,擦肩一个又一个路过的人,最终停在了居民区里一个铺面门前。
陆有为终于松开了陆灿灿的手,他卸下背包,就提进了店铺里。
在这一刻,陆灿灿突然不知道该何去何从,他甚至不知道这里是不是就是目的地,是不是就是他们的新家,是不是就是她即将要生活的地方。她站在门口,看着店铺里的几个女工在忙碌着组装手里的玩具部件。女工们发现了她,也都停下了闲聊的话,好奇地朝她四下打量。
“呦,这莫不是陆老板的女儿?长得倒是挺像她妈的。”
“是啊,像老板娘。可惜了,一点都没有遗传到陆老板的相貌。”
陆灿灿来到崇海的第一天,迎接她的是这般熟悉的评价。
陆灿灿的目光越过好奇打量她的女工们,落在了店铺的最里面,她看见陆有为正跟一个女人在说着话。在这一瞬间,陆灿灿的脑海里突然产生了一种很魔幻的感觉,那个女人好像她妈妈陆建芳,又好像不是。
直至二十多年后的今天,当时的那个感觉还清晰地烙在陆灿灿的脑中。她一直都自认记忆力非常好,不过也就一年没见,怎么至于连自己妈妈的模样都记不得了?反观两年没见的陆有为,陆灿灿不也是可以一眼就认出来吗?后来经过反复的思考,再加上时间的验证,虽然这么想很不好,但陆灿灿也不得不认为,她对陆建芳的疏离感是自小就形成的,且无法挽回。
“灿灿,来了怎么不进来,怎么不喊妈妈?”陆建芳走出来,拉着陆灿灿就往铺里面走。
她摸着陆灿灿的头,打量着她的全身,关切地说:“都长这么大了,个子这么高了,来让妈妈好好看看你。”
陆灿灿木然地站着,她很不习惯,很不习惯陆建芳这样的亲热,记忆中她上一次见陆建芳,还被狠狠地打了一顿,还被骂“倒霉的灾星,该死的亏本货”。如今这样突然的亲热,让陆灿灿难以接受,她甚至还在思考,这个人到底是不是她的妈妈。
“灿灿要不要吃雪糕,妈妈给你买。”陆建芳问。
陆灿灿摇了摇头。
“要不要吃什么零食?你想吃什么跟妈妈说,妈妈带你去买。”陆建芳说。
陆灿灿还是摇了摇头。
旁边的女工们一边做着手上的工,一边转过头来问陆建芳:“老板娘啊,这是你女儿啊?多大啦?”
“快要六岁了。”陆建芳笑着说:“家里还有个小的,男孩子,也快要有三岁了。”
“一男一女,好福气啊!女儿大好啊,可以帮忙照顾弟弟,长大了也可以帮忙做家务事。”女工说。
“嗯,希望她懂事。”陆建芳摸着陆灿灿的头发说。
“这头发这么长啊,洗头多麻烦,怎么也不剪剪?”女工看着陆灿灿过肩的长发嫌弃地说。
“在老家没人管,我等会就带她去发廊剪短。”陆建芳说。
“我不剪。”陆灿灿说了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
“呦,这孩子脾气还挺倔的。”女工说。
“就是,也不知道像谁的脾气。”陆建芳脸色也有点不好看了。
一个女工笑着说到:“不剪也好啊,你看她这头发多顺滑多漂亮,留着好看。”
陆建芳说:“好看有什么用,打理麻烦。”
“你这孩子的眼睛长得漂亮啊,闪亮闪亮的,有灵气,一看就是个聪明的孩子。”女工说。
“聪明个什么,长得像我就不会聪明到哪里去了。”陆建芳说。
“没事,女孩子嘛。长大了找个好人家就嫁了。”女工说。
陆建芳叹了一口气,说:“希望她有这个福气。”
门里吵吵闹闹说说笑笑,门外人来人往络绎不绝。这是陆灿灿来到崇海市的第一天,这个城市真的很漂亮,但这里的人跟镇上的好像并没有多大的两样。
这里的一切没有满足到陆灿灿先前的期待,但也没有像她先前想象的那般不安。我以后就要生活在这里了,陆灿灿木然地望向门外的天。天空非常蓝,非常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