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唐修出院,从姜诚那里得到了姜默一切安好的消息。
唐修问了姜诚,他能不能跟姜默通电话。
姜诚委婉地说,哥哥还在休息,他好点了会给你打电话的。
唐修说,好。
他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慕如静在忙,他就没有去找她打招呼,在微信上留了言给她,还帮她订了晚饭和热饮,交待前台的护士记得拿给她。
产科比较特殊,经常有临产的孕妇在走廊上走动,所以两边的墙壁都装了扶杆,唐修就扶在上面,慢慢往外走。
因为他停薪留职的事情在医院闹得算是沸沸扬扬,他就戴了口罩,避免一些麻烦,但是这样他容易缺氧头晕,所以时不时就要扶着扶杆蹲下去,扯下口罩,低着头靠在手臂上休息一会儿,察觉到有人要靠近询问,他就把口罩提上来,撑起身子,佯装无事地继续往前走。
短短一段路,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
他想起有一次胃痛得走不动路,又是在肠胃科那个没有扶杆的地方,是郭可扶着他走的,他说,前辈你要是疼得实在厉害,我背你也可以。
那时候他怎么应他的?他应了一句:滚,刚查完房一身汗,我嫌弃你。
他也没生气,老实巴交地闻了闻自己的衣服,说:好吧,下次遇到这种情况,我一定提前换件喷了爱马仕大地的白大褂来背前辈!
多好的孩子,踏踏实实地跟他学,掏心掏肺地对他好。
不在了。
因为他。
原来他的自以为是,除了伤人,还会害死人。
那么好的孩子死了,他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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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愿打开门的时候,看到唐修站在门口,手里推着个保洁阿姨收垃圾用的小推车,上面放着两大袋不知是什么的东西。
一看到她,他就笑了起来,眼睛里看不到光,神情却一片温和:“妈妈。”
辛愿翻了一下那两个袋子,发现是些补品和药,还有新鲜的肉菜,就蹙眉道:“干嘛用这个车放东西?平时都是装垃圾的啊。”
“我擦过了才放的,”唐修俯身去提起袋子,弯下腰的时候细瘦的双腿有些发抖,仿佛支撑不住的样子,但他还是笑着,声音暗哑地解释,“我把东西放一下,还得去把车还给阿姨,她还得用呢。”
辛愿仍旧很介意:“为什么非得拿这个车装,这些东西也没多重吧,你让我或者柏书下去拿也行啊。”
唐修没有回答她,只是提着东西,头也不回地往厨房走,打开冰箱,把肉菜和需要冷藏保存的药品仔细分类放了进去。
他的手指很苍白,上面有几道青紫的淤痕,是提重物的时候勒出来的,像是很疼,让他没有办法把手指完全伸直,还时不时失控地微微发颤。
他把东西放好了,才轻轻地喘了口气,低垂着眼睫自言自语般地说:“提不动了……才用车的。”
“……行吧,快比蓁蓁还娇贵了你,”辛愿哭笑不得,“赶紧把车还了,回来做晚饭,我有点事,得收拾一下出趟门。”
“好。”唐修觉得自己有些提不上劲儿,看到冰箱里有瓶孕妇专用的葡萄糖补充液,想喝一口,看到已经是开封过的,就收回手,关上了冰箱门。
以前两兄妹经常同喝一瓶水,同吃一碗饭的。
现在应该不能这样了。
―
唐修循着家人的口味备好了晚饭,又给唐蓁炖了一份冰糖雪梨燕窝,原本是想着再打扫一下家里的卫生,但是他实在有些累了,想睡一觉。
孩子本就偏小,又才五个月,却还是压得他喘不过气,胃里一直闷闷地疼,他跪在马桶旁边,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觉得很累。
他不知不觉就坐在洗手间的地板上昏睡过去,又被噩梦惊醒,听到外面传来阵阵说笑声,有爸爸妈妈的,蓁蓁的,还有秦柏书的。
他怔怔地看着卫生间的门把手,觉得自己这个时候一定不能出去。
他等了挺长时间,等到外面的声音小了一些,就起身用热水搓了搓苍白得有些泛灰的脸和嘴唇,烫出了些血色,然后吃下该吃的药,将小心收在口袋里的红丝绒袋子拿出来攥在手里,才推门出去。
唐蓁是面朝着他的方向的,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唐修莫名有些紧张,就下意识地对她笑,开口想喊一声蓁蓁,她却将脸别了过去。
唐修缓慢地眨了眨眼,拿着红丝绒袋子的手垂在身侧,微微发颤。
那次两人翻脸之后,就一直没有再联系过,他试图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实在是痴心妄想了。
伤害和隔阂都已经形成。
唐砚之本来在布让碗筷,听到身后的动静,回过头来看着唐修,弯眸温声唤道:“阿修,站在那里做什么?过来吃饭。”
“爸爸。”唐修笑着答应父亲,却没过去。
唐砚之温和地道:“你动作也太快了,爸爸还想着早点下班回来跟你一起准备晚饭,没想到你都弄好了,累吗?”
“……不累。”唐修声音微更,眼角也隐隐泛红。
唐砚之静默一会儿,轻声问他:“怎么不过来?”
唐修脸上的笑容一直维持着:“我吃过了,你们吃吧,我洗了窗帘,得上去晾起来。”
唐砚之微微蹙眉。
秦柏书连忙起身:“我去吧阿修,你不吃也跟大家坐坐,好久没见面了都。”
“不用了,你也吃饭,时间晚了。”唐修撑着沙发扶手,有些吃力地弯腰去拿起自己刚刚放在上面的衣架。他体力有些透支,腰背酸痛难当,这个动作对他来说很困难,他却不敢耗时太久。
辛愿放下手里的筷子,道:“不是说了晚饭一起吃,怎么你还提前吃了?”
唐蓁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头,一言不发。
唐修拿着衣架,抬手用袖口擦了擦下巴上的冷汗,哑声解释道:“我去晒窗帘……柏书陪你们比较好。”
“你非得这个时候晒窗帘?”辛愿顿时气不打一处来,“况且什么叫柏书陪我们比较好?一家人安安稳稳吃一顿饭就这么难?你一回来就要搞得所有人都难堪吗?”
唐砚之眉头紧蹙:“小愿,别说了。”
唐修怔怔地看着辛愿,冷汗怎么都擦不完:“妈妈我可能……表达不对,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
他只是吃不下东西,总是恶心想吐,跟大家一起吃的话,会很让人倒胃口。
他只是真的觉得,秦柏书留下来比较好,至少不会让蓁蓁不开心。
“不是这个意思就过来一起吃,不然就永远都别过来……”
唐修还站在原地,却忽然有些站不稳了,眼睛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分崩离析,眸光破碎黯淡没有焦距。
他的手不受控制地在发抖,手里的衣架还有红丝绒袋子都纷纷脱手而落,狼藉地摔在地上。
“小愿!”唐砚之打断辛愿,语气很重,“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辛愿也意识到自己话说得有些过了,却不能忍受唐砚之和她这么说话,眼圈一下就红了:“我当然知道!这话你也该问问唐修,他又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他知不知道重要吗?你都在主观臆断他的意思,他真正的想法你听吗?”
唐砚之直直地看着辛愿,语气仍旧称得上是温和,却让她难受至极:“他真正的想法不就是不愿意看到柏书吗?我不知道他为什么这么固执地坚持自己的错误成见,柏书又有什么错,至于他三番五次地当着蓁蓁的面让人下不来台阶吗?”
唐砚沉默地看了辛愿一会儿,缓缓道:“小愿,僵局不是从阿修开始的。”
辛愿微微愣住,随后红着眼眶笑了笑:“所以你觉得我在挑事吗?如果不是他一直针对柏书,我怎么讲都不听,我会说什么吗?”
“柏书很好,可阿修从来也不是无理取闹的孩子,当中或许是有什么误会,而且就刚才发生的一切而言,我没有感觉到阿修对柏书表现出任何恶意。”
辛愿别过脸,呼吸急促地忍着眼泪。
唐砚之叹了口气,声音带了些倦意:“就算他真的想闹脾气,你能不能先问一下他,最近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不开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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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蓁一直听着父母的争吵,心里烦闷又慌乱,总觉得自己该说点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说,以她这样的身份,说什么似乎都不对。
她试着喊了唐修几声,那人却半跪在地上慢条斯理地捡着散落的衣架,没什么反应。
她本就对唐修窝着火,此时更是有些生气,就拿起沙发上的抱枕丢了过去。
抱枕是很轻的,她也没用多大力气,但是打中唐修之后,他的身体晃了晃,手里收好的衣架再次凌乱地散了一地,另一边的膝盖也跪到了地上,发出一声沉沉的闷响。
唐蓁愣住了。
唐修没有出声,只是扶着沙发,将跪下去的膝盖重新屈起来,手覆在上面轻轻按着,头埋得很低,克制地喘息着,脊背轻轻发颤。
他动作很快,就像是害怕被人看见他跪了这么一下似的。
唐蓁连忙起身,小跑到他身边蹲下,本想扶住他的胳膊,他却忽然抬起衣袖擦汗,她就碰到了他一片湿冷的手,也看到了他苍白手背上因为做饭而留下的一些淤痕和裂口。
她孕中情绪本就敏感,此时此刻眼泪更是不受控制地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哥哥。”
唐修反应过来身边有人,抬头看到眼眶湿润鼻尖泛红的唐蓁,他心里一疼,下意识地伸手想帮她擦眼泪,却是没碰到她又收回来,在上衣口袋里翻出了纸巾,放进她手心里。
唐蓁攥着那张纸巾,眼泪不知为何流得更凶,却不去擦。
“蓁蓁别怕啊,”他声音很低,融着彻骨的温柔,弯着有些浑浊的眸子,轻轻地对她笑,“哥哥在这里。”
唐蓁张了张嘴,想跟他说一声对不起,想问问他疼不疼,却还没来得及发出声音,他就撑着沙发站了起来――刚刚跪在地上的左腿,此时明显地有些使不上力,走到父母身后站定的时候,也很明显地把重心都压在了另一条腿上。
“爸爸,你误会妈妈了,”唐蓁听到他轻声开口,“以前我确实对柏书有很多误解,我总觉得他只顾工作,照顾不好蓁蓁,所以三番五次私下或者公开地找过他麻烦。妈妈一直在提醒我,柏书也一直忍让,但我那时候始终固执己见。”
他忽然停了下来,唐蓁看到他的手在旁边摸索了一下,像是想扶什么东西,但是身边却什么也没有。
他的手颓然垂下,艰难地站直身体继续道:“后来妈妈和蓁蓁都很认真也很耐心地跟我谈过,我就知道其实都是我的问题。我是想改正自己对待柏书的态度的,今天可能是表达方式不对,看起来还是很伤人,以后会更注意的。”
唐砚之沉默地听着唐修这番过于完美无瑕的话,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又确实说不出问题在哪里。
辛愿低着头,无声地抹着眼泪。
唐修靠近唐砚之一些,用只有唐砚之能听到的声音道:“爸爸,你真的误会妈妈了,抱抱她吧,她很好哄……不然我也很尴尬的。”
“你真是……”唐砚之失声苦笑。
“你们都不要生气了,今天是我不对,都先吃饭吧,不然一会儿菜都冷了,”唐修一边说,一边在回想自己刚才说的还有没有哪里不对,还有没有别的应该要说的,想了一会儿,他又补了一句,“对不起。”
但这个时候他的声音已经很哑了,他不确定是不是所有人都能听见。
一阵死寂的沉默之后,唐砚之朝辛愿走过去,将她揽在怀里:“对不起,是我没问清楚,误会你了。”
辛愿将脸埋在他怀里,委屈地抽噎着:“你不可以再凶我。”
“好好好,”唐砚之抚上她的后脑勺轻轻揉了揉,无奈地道,“我凶你是我不对,但是你以后也不要对阿修那么凶啊。”
“我哪有很凶。”辛愿心虚地辩驳道。
“妈妈一点也不凶,”唐修笑道,“那叫爱的教育。”
“别贫了你!”辛愿更咽着笑骂道。
“不贫了,我晒窗帘去,洗衣机里闷着一会儿都该臭了。”唐修笑着往后退了两步,左腿不着痕迹地在发颤。
他微跛着腿想回来捡衣架,看到唐蓁还蹲在那儿,目光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他有些茫然地眨了眨眼睛,稍稍避着唐蓁的视线,轻声道:“怎么还在这里?过去和大家一起吃饭了。”
唐蓁没应声,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眼里还是泪汪汪的。
“不哭了,他们都不吵了。”唐修脸色似乎比刚才苍白很多,唇瓣上的血色也在悄然褪去,眸光温和却黯淡。
唐蓁摇头。
唐修不知道唐蓁摇头是什么意思,因为自己手很凉,也不好帮她擦眼泪,就默默地捡起衣架,哑声道:“对不起啊蓁蓁,哥哥一回来就让你伤心,下次不会了。”
以后就……不回家了吧。
对谁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