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下值后,苏禾立即兴高采烈回屋,从柜子里翻找出那件她没舍得穿的黄绿色夏衫,这就捻线穿针,在袖口上绣起花边来。
宫里的规矩,奴婢不能穿大红大紫,涂脂抹粉,也不能佩戴金银首饰,一年四季,低等宫女的衣裳都是绿,老绿、翠绿、浅绿,像苏禾这件果绿色显年轻娇俏的宫衣已是少有,还是她央做衣裳的奴婢许久,送出去一个银镯子才得来的。
衣裳的裁剪绣花上不能更改,她只好在袖口和领緣上做文章,用藕粉色的丝线绣起了金刚经的梵文,就企盼着到时能挨近皇帝,让他看见。
就她从父兄口中所知,当今皇帝是个失意之人,他十五岁登基,理政五年,惩治贪蠹,拨款赈灾、大兴改革,努力做一个仁君,然而折腾来折腾去反把国库掏空了,改革也没推行下去,后头他心灰意冷,把政事全权交由内阁和司礼监,自个儿修起了仙,然而一面修仙又一面大行淫乐,从太祖皇帝以来,后宫人数以当朝为最,甚至皇上身边好几个女官因怀孕而册封了婕妤,所以苏禾大约知道,皇帝爱修仙也爱美人。
她自认姿色不俗,至少比苏莹有过之,连苏莹尚能得宠,风头一时,她又有何不可?只要皇帝看见她,她使点儿伎俩就不信成不了事,而投其所好在袖口绣金刚经便是法子中的一个。
如此还不够,次日她又将自己从宫外带来的一串菩提子手串剪开,拆了个下来,请巾帽局做簪子的把这颗菩提子镶在木质短簪上。
这菩提子虽只有核桃大,其上却刻着十八罗汉,是当年法华寺主持送她的周岁礼,至于为何独独送她礼物不送苏莹,照她母亲说,是因那主持断言她的命贵不可言。
甚至,苏禾白日里还旁敲侧击地向如兰和文绣打听了惠妃的来头,这才知道她也是宫女出身,且不是苏禾这等被选秀刷下来的宫女,她就是太妃身边一小小司寝,苏禾虽没见过惠妃,但想着这样的身份还能得宠,且被册立为妃,必是绝色美人。
她又突然想到,沈阔是如何请到惠妃帮忙的,惠妃又为何答应帮忙?想不明白,大约他们有私交吧。
皇后寿宴那日下午,果然惠妃身边的海嬷嬷过来针工局,说惠妃的吉服有一处绣花破损了,命针工局派个绣娘过去,且指名道姓要当日给文贵妃绣吉服的绣娘,于是苏禾顺理成章跟着去了内廷。
通常娘娘们的吉服破损了要么让宫里的奴婢拆改,毕竟哪个宫婢不会做针线活儿,又或送来针工局缝补,少有指名道姓拉个绣娘过去缝的。
于是苏禾走后,针工局里议论纷纷,“你说,苏禾是不是得罪了惠妃娘娘,不然怎么惠妃娘娘要见她呢?缝补吉服只是个幌子吧?”
“说不定娘娘听说苏禾绣技好,想见见真人,提拔她上去伺候呢!”
“倒也是,不过苏禾生得太美,放在身边可不大好。”
……
苏禾由海嬷嬷领着去到长春宫,她一颗心七上八下,不敢左右乱瞧,跟嬷嬷直入正殿,殿中金砖铺地,踏上去清脆有声,苏禾低着头走到南炕前,见到放在花梨木脚踏上那双缀珊瑚珠的绣鞋,忙福身行礼,“奴婢给惠妃娘娘请安。”
“抬起头来,”一道软糯娇音。
苏禾依言抬首,望向惠妃,惠妃见苏禾美貌逼人,眸光一亮,旋即又有些不服气似的撇了撇嘴。
苏禾看惠妃的姿色却只算尚佳,与苏莹半斤八两,她眉眼细长,唇角含春,头上只随意挽了个低髻,松松垮垮的,用一支碧玉簪斜簪着,薄薄的香肩在雪青色交领堆纱上襦里若隐若现,下身是八幅的月华裙,风一来便荡起水纹,十分动人,而更动人的是她斜倚黄花梨木几逗鹦鹉的娇态媚态,恐怕京都最擅风情的勾栏女也不及万一,苏禾想想当日所见气度雍容的皇后,心觉这简直是天差地别的两样人。
“你同内官监的沈公公,什么干系啊?”惠妃漫不经心开口,手里捏着支柳条儿,在逗弄金鸟笼里的绿鹦鹉,那鹦鹉立即上窜下跳地喊:“沈公公”。
苏禾心觉奇怪,鹦鹉学舌也要主人常常教导着,怎的它会喊沈公公呢?
忽记起当日自己去送沈阔帕子时,有个太监说惠妃娘娘给他送京八件,后头又听黄公公拿惠妃调侃他,难道……
苏禾不敢再往下想,回道:“奴婢同沈公公不熟。”
“说谎!”惠妃用柳条轻抽了下鹦鹉的背,那鹦鹉更蹿得厉害,“你跟他不熟他为了你求本宫办事?”
苏禾忙道:“只因奴婢随手帮过公公一个小忙,公公不喜欠人人情,说也要帮奴婢一个忙,这才……”
惠妃面色稍缓,“那你为何要来这儿。”
“是娘娘让奴婢来缝补吉服的,”苏禾又道。
谁知惠妃柳条一摔,看着她喝道:“放屁!”
两个字把苏禾震得目瞪口呆,她简直不敢信,这样的粗话会出自一嫔妃之口,再看惠妃身边侍立的两个嬷嬷,面色如常,显然听惯她说粗话了,再转念一想,惠妃是宫女出身,不识字,说粗话也情有可原。
“绣吉服只是对外人的幌子,究竟为什么你心里不知道?”她指着苏禾,涂了寇丹的指甲红鸭嘴一般,但见苏禾低下头,便又倚回花梨木几上,缓和了声调,“本宫也是宫女上来的,你的心思本宫清楚得很,不过谁叫是沈公公托的呢,机会本宫会给你,你自己好好把握,只千万别弄出幺蛾子,不然饶不了你,听明白了?”
苏禾心道惠妃这人真有意思,虽说话粗俗,却真诚坦率,于是她福身道:“奴婢绝不给娘娘添麻烦。”
惠妃淡淡嗯了声,扶扶自己松垮的发髻,“听说你绣花不错?”
她身边的海嬷嬷端了茶奉上,禀道:“主子,前儿您看见的贵妃娘娘的吉服便是她绣的,上回皇后娘娘的吉服燎了块黑,也是这奴婢站出来为绣娘说的话。”
惠妃接过茶盏,哼笑了声道:“也是嘛,姿色平平,手艺来凑,不然在宫里怎么活呢,”说罢命海嬷嬷:“带下去吧,本宫乏了。”
海嬷嬷应是,立即领着苏禾去了西梢间。
梢间里有两个绿衣宫女在做针线,见嬷嬷领苏禾过来,又听苏禾说自己是针工局的,便把要拆改的衣裳都扔给她,二人惬意地吃起了果子,只有嬷嬷过来时她们才装模作样绣两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