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叶弄影,
朱光斜归,
宫墙内外浊酒杯。
桂殿兰宫,
明斗暗随,
两手空空时光倒追,
旧人新泪为谁悲。
左穆看着对面坐着满脸自信的九儿,不由得想起梦中的一句歪词,竟然让他生出些许应景之感。
左穆苦笑摇头,内心暗思:自己可不擅长这些酸文腐字,怎么能凭空出现在自己的脑子里?
难道是那个词人所作?
也不对,因为左穆对自己的记忆是极为自负的,虽做不到过目不忘,倒也能了然于胸。
可今天他突然有了一种自己的记忆被做过手脚的感觉?
难道是被人植入了意识?
想到此处不由冷汗渗背。
不行,得抓紧时间把老太妹找回来,问问清楚。
九儿看着眼前这个帅的没天理,永不衰老的面孔,心中说不出的滋味。
这个世界上,还有因为帅,被天子赐名,九儿真是第一次听说,还亲眼所见。
不由得好笑起来,
脱口道:什么事情,让子美如此出神?
左穆,听见九儿有一些调侃的味道,心中倒是一松,心想,这位雄主,还有心说笑。
脸色却带着难为情的样子说道:上君,取笑于吾,有失国君威仪!
九儿哈哈大笑:先生容颜之美,天子都叹曰“公子仪表惊为天人”,吾何曾取笑于先生。只是每每想到先生的名字,不由的想到了那位太妇的一句话,“公子穆,尔日后通报姓氏,当如此说,‘吾名乃,天子赞吾俊’。”一个赐名,让哪位夫人说的极为有趣,先生身边之人,非常人也。
左穆听到那个老太妹的名字,脑壳就疼。
平日里没个正经,经常动不动调戏自己,想想让人哭笑不得。
气氛在两人回忆中终于活跃起来。
九儿有意无意的说道:吾对先生不老之术甚为惊讶,先生与吾少年相识,如今吾以两鬓泛银,而先生英姿依旧,先生乐而九儿悲乎?
左穆知道,自己的不老之术,估计进门的时候就被这只老虎惦记上了。
毫不犹豫的说道:九儿何时觉得穆是私己之人?可是要思虑好,此法第一关,便是――问心。便是内省自身,现于日下,九儿可想好?
先生教我,吾无愧于心,现于日下如何,便是天下,寡人亦有何不可?
九儿自信而豪气的回应着。
九儿一句寡人,让左穆知道,这是逃不了躲不掉的事了。
便挑衅的说道:公子叔之殁,上君可曾内省?
九儿突然抬着头莫名其妙的看着左穆问道:先生何意?
上君如此行事怕是为了更好的控制郑国,更好的掌握权力,上君非为郑国和郑国子民,而是为了上君心中的霸业。上君想超过诸位先君,想成为世间雄主,上君是为了心中的自己。
左穆眼神凌厉的看着九儿说道。
九儿先是一怒,转而深思,毕竟一代雄主。
先生无故衅言,如此不给自己留情面,突然明白,这就是问心?
这位看似闲散,实则通透无比的先生,竟能直指人心,九儿愈加觉得眼前的人不简单,只是自己还不知该如何回答。
只听左穆说道:吾并非责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吾是要让上君自省,亡叔者何人?公子叔殁身,虽咎由自取,但亦是上君亡矣。即便是为了郑国,为了子民,难道非卒其性命不可?上君对公子叔本就心怀妒嫉之心,又怀称雄天下之志,上君认为公子叔是上君的负累,是以必卒。
九儿脸色越来越难看,冷冷的看着左穆,似乎有些不认识。
忍着怒火反驳说道:先生之言甚是武断,汝观郑地,四面环敌,周室早已不复当年,用不了几年,天子权落,谁来约束天下?谁来保护郑国和郑国子民?吾乃为天下计。
叔弟性命,是他自误矣,先生言语怎和路人一样不齿。
左穆几乎能看到九儿鼻孔中两股白烟,不由得想到动画片中的斗牛中狂躁的牛。
隧微微一笑说:上君,既非诚心,吾当虚言。吾之言语是让上君自见其心,但此事终究是上君一手促成。
九儿气急而笑:吾何过之有,若非叔弟犯难,吾将耐之如何?京邑大城,吾背弃众大夫劝谏,为他寻一安乐之所,奈何贪心不足,就算有人串掇献计,何其幼稚?吾本抓他回来,建个府邸,给先君、先夫人一个交代、给诸侯一个交代、给天子一个交代......谁知结果竟如此出乎吾之所料,此乃吾弟愚笨也,不信兄长,偏心外人,吾何过之有?
左穆看着暴躁的九儿淡淡说道:那倒是吾错怪九儿了。
九儿忿恨的道:天下从未有过,叔弟如此愚笨之人,吾始终不信,他心中真会反悖于吾,如先生言,若是贸然反吾,他将置诸侯于何地?置天子于何地?置天下人于何地?占去京邑后之种种反常,吾私以为非他本意,背后定有他人暗中唆使,这也是吾甚为痛心之处,虽非本意,亦其心可诛、其智可诛。
左穆看着愤愤不平的九儿淡淡的说道:上君可曾想过?上君与公子叔开了如此先例,天下再难兄弟和睦矣,上君的儿子们,子孙们也会效仿,就算把天下都给了上君,那也是个混乱的、杀戮的天下!因为此事成了他们的榜样,同样,上君也会被后人唾弃不择手段,唾之虚伪!更为可怕的是,上君的功绩越显著,后世越效仿,苍生越涂炭。
九儿突然愣住了,他似乎这才明白先生的意思,他的额头开始渗出冷汗,尽管天还没那么热。
是啊,自己竟没想到这一层厉害关系,突然心中一紧,
喃喃地说道:是谁?
生出如此歹毒之计?
用孤之恶名,祸害天下?
九儿神经般的向左穆稽首:先生教我。
左穆叹息一声说:先把太夫人接回来吧。不然上君还得多背一个骂名,世间又多出一个不孝之君的效仿者,如果太夫人因上君而亡,上君文治武功越强盛,父母手足相残越盛行于世,就更不要说天下苍生了?上君最终会被唾骂千古;此事既已如此,上君当亲自去接太夫人,以天地为誓,以示孝道。挽回一些过失,对上君、后世子孙们、对郑国都是最好的保护。
九儿伏在地上久久不动,背部起伏着。
缓缓抬起头来:为了郑国、为了后世、为了天下,寡人当如此。
左穆心中暗叹,其实也是为了你自己。
悠悠的说道:君是郑国的君,是天下人的君,君之安乐,天下人便安乐,君之痛苦,天下人便痛苦,君之暴戾,天下人将尸骨成堆。君之行为,天下人行为,苍生行为,望上君思之、慎之。
九儿看着左穆,浑身透着浓浓的古意,那种智慧的古意。
身上冷汗直透衣衫,终于放下了那傲世君风,诚心一拜:先生教导,让九儿七窍顿开,寡人将铭记先生教导。
左穆深深呼了一口气,叹道:对不住了九儿,汝要习此功法,吾就必须将汝心门打开,汝神志剥离......
因为学习此功法的第一要诀便是:正心。
既然君心已开,吾便把此法授予九儿。左穆的九儿两个字咬的格外清晰。
左穆心说,若不是九儿这层关系,难道我会在乎你一个诸侯?
与我何干?
还寡人?寡你个头!
九儿心神慢慢清明,竟然觉得先生所言所行似乎没有一丝不妥,他要告诉自己一个道理,便故意在激起自己与他的对抗,然后和他辩论,然后让自己明白。
对先生感激之情,沁入五内。
突然自责不已,为何如此贤才自己闲置不用,闹出今天这等事情,倒诚了有心人的了意。
正颜肃色:先生授吾乃治君之法,修身之法,吾当沐浴斋戒三日,再向先生学习,以显示吾之意诚。
左穆微微一笑说:虚礼行再多,终究流于形式,重要的是自己内心真正的沐浴斋戒。
九儿凛然颔首:先生乃天地大智慧也。
左穆不置可否,心说还是得装着点,不然还镇不住这个便宜学生。左穆神色恍惚一闪而过,心中微惊。
深吸了一口气,淡淡说道:此法乃天地之法,你我需寻个僻静所在,无人打扰,方可传法。
于是,二人来到私堂,此处是九儿自己静思的地方,里面满满的书架,上面置放着粗细不等的木简,两人在案几前席地跪坐。
九儿吩咐司宫小院外守着,任何人不得擅闯。
私堂内,左穆神情严肃,双目微垂,合大道音:凡学此法者,需谨记,心存天地之念,勿生恶念、勿生歹念、勿生贪念、勿生......心存善尔,方可持法,切记,勿忘!
九儿稽首行礼,唱诺:寡人谨记、寤生谨记、九儿谨记。
然后缓缓起身,之前那种激愤之色早已淡去,面色沉静如水,心中从未如此宁静,让九儿有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心、泰然。
左穆嘴唇一张一合,声音并不洪亮,但清晰可闻,直至身体每一寸肌肤。
九儿心中骇然,更加谦虚恭谨。
只听左穆继续诵咏道:既,心诚意正,意正气生,乃至凑理之存,与皮毛焉,与筋骨焉,与腑脏焉,与气血焉,与天地焉;......人气莫如竣精,竣气宛闭,百脉生疾;竣气不成,不能繁生,故寿尽在竣。竣之葆爱,兼予成佐,是故道者发明唾手循辟,靡从阴从阳,必先吐陈,乃翕竣气,与竣通息......闭气内息,从旦至中,危坐拭目,摩搦身体,舐唇咽唾,服气数十,乃起行言笑......
九儿听着左穆诵音朗朗,悦耳至极。
忍不住跟随左穆诵咏起来,两个声音一前一后,一高一低,缓急相宜,动静相合,犹如之音,堂内绕梁而行。
两人神色愈加平和,愈加豁然,犹如脱离世间凡尘的仙人一般。
过得一个时辰,九儿终于得法,问,先生何为动?何为静?何为动静相宜?
左穆说道:动乃阳之首也,壮骨骼、健筋肉;静为阴也,健五脏,御六腑,通血气是也,动静结合,阴阳互生,经络自通,康生健存也。
动有动之功,静有静之法,动静结合阴阳自成,方为一体。
而凡此种种,心生也。
心恶则不静,不静而行此法,无益而害生矣。
但其中奥妙无法尽言,各人自有不同,上君需自行感悟。
左穆知道,真正的静坐、吐呐是没有一定之规的,而是要根据正心不同、意诚不同、年龄不同、体质不同、健康不同、环境不同、心情不同、季节时令的不同、时辰不同,而静坐吐呐之法亦有不同,是故世间多有此法,而成者甚少,便是拘泥于先人之言说,更甚者,断章取义,图利得名。
九儿领会先生意思,只说三分话,七分靠自己。
正印了痒序那句“道而弗牵,强而弗抑,开而弗达”教授之道。
先生是让自己去领悟,思考。
果真日后,九儿恨意不消,四处征伐,致使无辜性命遭受屠戮,此后,心智身体俱受大损。虽如此,寿数已近一个甲子,是郑国为数不多的长寿国君之一,若不然过百岁,亦非不可。
然,凡事似乎自有定数,对于这个外来户的左穆而言,懒得想那么多,活的就是那么随意,以至于祸及自身。
本章完。
巾注:
公子叔:三公子。卒:死,对三公子不能说死,诸侯之子,只能说卒。殁:上大夫死称殁,其意还有有刎亡的意思。
轼:车上的扶手,春秋时期,士大夫出行站立乘车,车上立个太阳伞;
上车,称为升车;
关于春秋时期天子、国君自我称谓。
仅仅通过史料记载和最早文字记载几乎很难分辨应用原理,而且现在看到的史料记载最早只能追溯到春秋中晚期,而且多是西汉以后整理出来的。
寡、孤、吾、我等自称早已出现,而这些显然不是地域语言所致。
那就只有两种可能性:一种就是不同阶层的人,用的自称不能一样,就类似于朕,秦以后成了帝王专属;但是我们从文字记载中,却发现天子、诸侯自称中都用过:寡人、孤;所以只能是第二种可能,那就是一个人不同场合、不同环境、或者语境中的不同自我称呼。
这个在清末民初时,自称也是有些区别,多少能模糊的看到一些影子,但白话普及后,区分逐渐消失,伴随着消失的还有很多文化传承,也让后人无从得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