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森独自走上漆黑山道时,表上指针已指向晚上十一点。
空气里已经有了些微的凉意,深山里万籁俱寂,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一颗一颗星星铺在黛蓝天空上,明亮得要从那无垠的高处坠落下来。
路这么长。
从g大回来要一个多小时,她与陈世安告别后才发现手机已没电自动关机。
这个时间,乔伊如果没有实验要做,又没有项目可研究,就会蜷缩扶手椅上读一本她读不懂的书,或是独自呆在阁楼里下一盘她看不懂的棋……他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聪明的人,大概也是她有生以来见过最寂寞的人。
但是寂寞这个词不适合他。
学识广泛如乔伊,他的生活不因人情而冷清,却因知识而富足,即便有一天她从他身边彻底消失,他也依然是个富足的人,依然会坚定地遵循着他现在的道路,去奔赴这广袤世界的其他未知之谜。
李文森慢慢地按住她腿上的黑色小包,习惯性地摩挲了一下包上的金属搭扣。
她有很多包,凯丽包、笑脸包、戴妃包、杀手包。但从始至终带在身边的,只有这一个。被人安装了窃听跟踪设备的,也只有这一个。
金属的搭扣氧化发黑,她没有扔,柔软的表面被划出了划痕,她没有扔,黑色的小羊皮都被她用出了光亮的质感,她还是没有扔。
这是另一种形式的日久深情。
譬如爱人。
……
山路两边龙沙宝石开成一片,合欢花也还未凋谢完,之前下了一场小雨,未几又星空璀璨,但花瓣里却蓄了不少水,沉甸甸的花枝被花朵压弯。
李文森也没在意,走过最后一个拐角的时候伸手从头顶折下一根合欢花枝,握在手里,仿佛握着一个春天。
然而,当她再度抬起头时。
就看到乔伊拿着一本书,斜斜地倚靠在ccrn门前。
一阵风来,半开半闭的粉色小花朵落在她漆黑的鱼骨辫上。
而他的姿态那样旁若无人,即便只是靠着一盏半个世纪前的老路灯,也如站在十九世纪的古典主义油画里,黑长裤,白衬衫。
……不知已经等了多久。
又仿佛在很久很久之前,久到她已经忘记当时的情境和心情,只记得某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只记得,他也曾这样等过她。
……
李文森停下脚步。
乔伊看书时很难被打扰。她隔着十来米的距离,望着他低垂的侧脸和眉眼,许久许久,久到时间都快要凝固在这一秒,才微笑起来,出声打断这刹那的寂静:
“乔伊,你怎么在这儿?”
……
风拂过,满山的雪松起起伏伏。
乔伊听到她的声音,就抬起头:
“因为我在等你。”
“哦。”
李文森站在原地,眼眸从未像此刻这样,真正地弯起:
“为什么?”
“因为我忽然想起认识你这么多年,我却从来没有接过你走夜路,也从没有接过你下课。”
乔伊合上书本朝她走来,欧洲的书籍尺码比中国书籍小,很容易就可以装到口袋里:
“身为一个追求者,这似乎不大称职。”
“追求者?”
李文森又笑了:
“我以为你已经是我的未婚夫。”
“也仍是个追求者。”
他走到她身边,顺手把她头发上的发绳顺了下来。
于是那被她顺手松松盘起的鱼骨辫,就像黑夜里散开的一匹绸缎,在深绿色的青翠山林间,惊艳划过一道弧线。
他垂下眼眸,盯着她略微有些苍白的、刚刚被一个陌生人亲吻过的唇,轻声问道:
“你今天去吃了日本料理?”
李文森已经习惯乔伊看她一眼就能猜出她的去向,想必又是有什么气味沾到了她的衣服上:
“恩。”
“那你……”
他仿佛不经意地顿了顿:
“那你有没有什么事想告诉我?”
“没有。”
李文森想也没有想,连脸上的微笑都没有丝毫动摇:
“为什么忽然这么问?”
“因为看到了你发丝上干涸的汗渍,因为看到你脚趾上的灰尘。”
他拂过她额前的发丝:
“你的衣服上沾着老石灰和草渍,说明你曾翻过一堵老房子;你的脚侧沾着泥土,说明你曾把高跟鞋脱下来奔跑……所以我猜,你今天想必有很多精彩的经历能告诉我。”
“的确很精彩。”
她又笑了:
“但是还没精彩到敢和乔伊分享的地步……别忘了你可是曾经烧掉埃及一条街的男人,事后英国大使馆去埃及警察局接我们时,脸上那副仿佛便秘了二十年的表情,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
他显然不想理会这段丢人的黑历史,没有接话,只是一言不发地伸出手,伸向她的唇角。
李文森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了一步。
“别动。”
他掰正她的脸,轻声说:
“你唇角上沾了芥末。”
“……”
她吃完饭后向来有擦嘴的习惯,何况今天还被出其不意地吻了一下,怎么会有芥末?
但乔伊的神情就仿佛她唇上真的沾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冰凉的手指抹过她的嘴唇,一点一点,一点一点……与其说是在帮她擦嘴,倒不如说是某种解剖。
她也就只好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直到乔伊终于完成这项浩繁的工程。
然后他俯下身,吻住她。
“……乔伊。”
她这次真的往后退了一步,恰好踩在一块石头上,还来不及惊呼,细细密密的吻已经像花瓣一样落入她的口中。
乔伊一手搂着她的腰,一手捧着她的脸,把她更深地压向自己。
呼吸被阻断,思维被隔绝。
树枝上挂着小灯,她几乎脚不点地地被他搂在怀里,包也从肩膀上滑下,“啪嗒”一声落到地上……山间的星空那样亮,道路那样长,而他的吻像海水,身上清淡的气息密密地裹着她,像一朵将开未开的花。
李文森伸出手,慢慢环住他的肩膀。
……
这个世界上风仍在吹,花仍在谢,树叶也仍在沙沙地响。她柔软得不可思议的唇抹过了浓稠的蜜糖。
乔伊因她难得主动的动作顿了顿。
下一秒,李文森还没反应过来,他已经抱起她按在一边的墙壁,拇指探进她的下唇,不容拒绝地掰开,让她更深地迎合自己的动作。
一丝一丝浅淡的花香隐隐约约浮动在空气里。
这样绵长不断的亲吻,明明姿态从容不破,她却几乎以为他要把她吞咽进自己的喉咙深处。
许久许久。
他终于放开她,伸手擦去她唇边一丝没来得及吞下去的口水:
“这样就差不多了。”
他环着她纤细的肩膀。
有那么一刹那,他嘴唇动了动,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要说出口,想要问出来,想要和她坦白。
但最后他只是收紧了手臂,心疼于怀里愈发清瘦的身体,叹了一口气:
“文森特,你瘦得就像我上星期刚刚解剖的那具木乃伊”
……
墙壁已经旧了,灰色花岗岩的墙面被雨水冲刷得发白,缝隙里攀爬着达-芬奇月季的花枝,淡粉色花朵像毯子一样挂在树梢。
……
星空像一条银亮的河流,流向不可知的地方。
而星空下,李文森下巴搁在乔伊肩膀,因他话笑了起来:
”哦。”
乔伊:“……”
“所以。”
她慢慢地说:
“这就是你吻过我以后第一句感叹?”
……
无论上一秒他们的气氛有多么的绵长又旖旎,这一秒,他也已经敏锐地从她愉悦的语气里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巨大危机。
然而他并没有松手,只是平静地、不动声色地试图挽救他危在旦夕的情侣关系:
“……我指的其实是湿木乃伊和冰冻木乃伊。”
“嗯。”
“它们都挺胖的。”
“是么。”
“富兰克林冰冻木乃伊差不多一米六五高,平均体重四十四千克……如果不算它们没有大脑和内脏的话,正是完美意义上的好身材。”
他飞快地说,李文森感觉到他又收紧了手臂:
“还有圣比兹木乃伊,它在英格兰被发现时完整且柔软,有着极佳的触感,而且最令人惊喜的是,它的体重达到了木乃伊里前所未有的高峰,足足重达……”
“乔伊。”
李文森笑眯眯地打断他:
“你是不是打算把世界上所有体重超过我的木乃伊都数一遍过去?”
乔伊:“……”
……
ccrn方圆一里之内不让开车。
这条蠢透了的规定居然会白纸黑字写在《ccrn行为守则上》,一定是第一任所长脑子里进了水。
就好比他们此刻,从山脚走到山顶要二十分钟,从大门走到西路公寓五号要半个小时,从西路公寓五号走到餐厅要半个小时,从餐厅走到他们的教学楼又要半个小时……
每天都能看到一群博士跑着上班,画风也是real清奇。
李文森一跨进公寓大门,就毫无形象地倒在他们的地毯上,经过剧烈奔跑,全身肌肉酸痛得根本不想动弹。
乔伊瞥了她一眼,把餐桌上的另一个明显不是人类的头骨递给她:
“做一个碳14断代测定。”
“……”
碳14断代测定是考古学里时常用来测量物品年代的方法。
李文森望着怀里突然多出来的头盖骨:
“一定要现在做?”
“当然。”
“为什么?”
“因为地上太凉了。”
乔伊从一边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淡淡地说:
“考虑到你的身高只能站着做碳14断代测定,这样无需我拉你,你自己就会从地上爬起来。”
李文森:“……”
她果然从地上爬了起来。
只不过也没打算去做碳14,只是顺手把头盖骨放到了伽俐雷刚帮他们准备好的水果拼盘上。
“我身上脏得就像一具刚刚出土的木乃伊。”
她一边朝盥洗室走去,一边笑眯眯地说:
“我感觉自己已经被木乃伊洗脑了……这也是日了个狗。”
乔伊:“……”
……
“这已经是夫人本周第五次故意把水果拼盘浪费掉了。”
伽俐雷端起那盘已经没有办法吃的水果拼,神情阴郁:
“伽俐雷也是日了个狗。”
“……”
乔伊脱下大衣挂在一边,从一边拿起ipad,坐到扶手椅上:
“下次记得不要在水果拼盘里放西柚,也不要放人生果……以及禁止学她说话。”
“……哦。”
李文森除了对垃圾食品表现出狂热的爱以外,对健康食品基本不发表看法,这么隐秘的细节居然也被先生观察到了。
“不过先生。”
伽俐雷小心翼翼地飘到乔伊身边:
“您今天晚上第一次回来后居然练习了《大黄蜂进行曲》和《超绝技巧练习曲》……恕伽俐雷直言,夫人是又出轨了吗?”
乔伊:“……又?”
“上一次夫人跑去卡隆b座和那个年轻男孩开房间,还差点从十七楼掉下来的那次,您第二天也反反复复弹了这两首歌。”
乔伊真正烦躁的时候很少通过语言或表情表现出来。
如果你听到他以一秒钟十四个音符的速度弹奏钢琴,就意味着他此刻很无聊。
但如果你听到他以一秒钟十六个音符以上的速度弹钢琴,就意味着他现在的心情……极其极其的不好。
……
“没有。”
他简洁地说,打开ipad上安装的绘图软件,难得开始用电子屏幕画画。
“那就是预备出轨。”
伽俐雷一下子窜上天花板,愤怒的语调里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兴奋:
“天哪,天哪,夫人终于真正迎来了人生的春天……不,我是说夫人终于真正突破了道德的底线,伽俐雷绝不会坐视不管的。”
它义愤填膺地握紧了拳头,并企图像人一样抱着手臂。
但它这个动作做的并不成功,因为从表面上来看,它力臂只是以一种扭曲的姿态缠在了一起:
“身为一个世纪好管家,伽俐雷现在就去帮您把夫人的预备出轨对象八卦……不,质问出来。”
……他为什么觉得伽俐雷的眼睛里射出了一道莫名的精光?
这一定是错觉……毕竟那双冷冰冰的电子眼里除了线路和芯片,什么都没有。
“这句话真有意思。”
乔伊慢慢地说:
“我的妻子并没有做错事情,你为什么要去质问她?”
“那怎么办?”
伽俐雷一下子颓了下来,但在看到乔伊ipad上的画后又眼前一亮:
“原来您今天晚上是直接撞破了□□吗!天哪这种桥段真是让人热血沸腾……不,细思恐极,但讲真,您既然当场看见了,为什么不直接过去捉住那个男人呢。”
“因为她在那里。”
手指不过随意涂抹了几下,一个男人的轮廓逐渐显现了出来
乔伊站起来,语气仍是淡淡的:
“还是那句话,别说她没有犯错,就算是她的错……我为什么要让我的妻子在别的男人面前尴尬?”
……
今天晚上亲吻李文森的男人戴着鸭舌帽,他无法看清他的脸,离得太远也无法听清他的声音……但他向来不会忘记重要的人或物品,仅仅凭借一个侧边的身形,已经将这个男人的细节特点完整地与他记忆中的一个男人匹配在了一起。
——那个和李文森一同身陷地下室的男人。
当时地下室灯光太暗,李文森又密闭室内燃气了火,滚滚烟雾遮蔽了视线,加上当时她一直在他怀里细微地发抖,一身冻伤,半个身子都是血,他所有神经都放在她身上,根本腾不出注意力去观察这个男人。
这或许是个巧合。
但不幸的是,这个世界上只有必然,从来没有巧合。
……
乔伊垂下眼眸,保存了他刚刚画下的电子稿,直接通过ipad上的massage分享出去,并极快地打上了一段话:
“身高一米八七,右脚受过轻伤,脚印浅于左脚;双利手;使用香水是俄罗斯的clivechristian;右手食指有一枚银质戒指,镶嵌黑色玛瑙石;手机序列号及一小时内联系号码详见附件。”
伽俐雷:“……您什么时候入侵了他的手机?”
“他们互相告别的时候。”
乔伊按下发送键,淡淡的语气里带着收敛不了的倨傲:
“我信任我妻子独立解决问题的能力,但这并不代表当我就站在他手机信号范围之内的时候,不能顺手入侵他的手机系统……毕竟他的蓝牙反侦察系统真是弱爆了。”
伽俐雷:“……”
但是这条信息并没有发送成功。
乔伊的手指明明按住了发送键,光标却不知道为什么跳到了油画笔,在白色屏幕拖出了一道长长的黑色痕迹。
“这是怎么了?”
伽俐雷刚凑过来就吓的捂住了眼睛:
“哦,天哪,这台ipad疯掉了,快把它从伽俐雷面前拿开。”
……
仿佛就是一刹那间的事。
ipad上那只小小的铅笔忽然完全脱离了他手指的控制,在电子屏幕上疯狂地移动了起来。他刚刚画好的陈世安画像立刻被五颜六色的颜料遮盖。
而其他按钮也仿佛在一瞬间获得了生命,平板电脑自动关机又重启,重启后屏幕已经花了,一条一条乱码的横线滚动在屏幕中央,massage自己跳了出来,把之前所有的信息全部清空。
李文森下载的超级玛丽也不甘寂寞。
游戏bgm音乐声响起,绿色的草地上,马里奥就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控制着一样向前跑去,一头撞在了蘑菇上。
——gameover。
……
“咦,你也开始玩超级玛丽了吗。”
就在这时,李文森打开了盥洗室的门。
白色的雾气涌动出来。她只围着一条白色的浴巾,昏暗光线下,她的眉眼漆黑如同黛色的深渊,她的皮肤那样年轻而美好,泼墨一般的长发湿漉漉地披在她消瘦的肩膀上。
——方才抱住她在月季花上亲吻的画面,她馥郁如花瓣一般的皮肤和嘴唇,倏忽如潮水一般涌进脑海。
不过一秒钟的分心。
他却因此没有注意到,手里的ipad屏幕,已经悄无声息地黑了。
……
“嘿。”
李文森走到客厅的枝晶吊灯下,伸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弯起眼睛,笑眯眯地说:
“你的人格还在吗?我出来是想问问你,我的沐浴液用完了,我可以拆你的……”
她话音还未落。
西路公寓五号客厅里的灯光,忽然极细微地闪烁了一下。
就像平时电脑屏幕上不间歇的闪光,微小得,几乎不能被肉眼察觉。
而乔伊却忽然把ipad扔到一边,拉过她的手,猛地把她抱进自己怀里,从头到脚紧紧地护住。
下一秒。
他们旁边的老电视机、他们吧台上的小灯泡……还有方才李文森头顶那盏枝晶吊灯,就像在黑夜里疏忽绽开的无数鲜花,寂静无声里,轰然炸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