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醒来后不久,便拖着舜苍一起启程去拜会迦罗上仙。
迦罗上仙是有名的地仙,居于岚山,也算是一方的神仙,不过这个神仙着实有点坏,孟婆喜欢给人喂汤,迦罗就喜欢给人下诅咒。
我帮转冥王捉鬼的时候曾来岚山一带转悠过几圈,也同迦罗上仙喝过几杯茶。迦罗上仙年岁大了些,头发已经全是银白,但模样还算得上是年轻,有几分美艳的风韵。她不像个仙,像个修道的魔,故我与她算得上亲近。
来到迦罗上仙的洞府,穿过浮桥,迦罗上仙正在给她圃里的几只抱香枝头蔫到不行的小花浇水。
见有人来,她转身瞧了一眼,将手中浇花的水壶丢在了地上,拖着骨头架都快散掉的身子赶紧冲着我这边行了礼。我有些头疼,十分识相地移脚让开了,舜苍缓步跟上来,迦罗上仙恭道:“参见苍劫帝君。”
舜苍已经见怪不怪了,十分淡定地请她平身。迦罗上仙将我们引到院内的小方桌旁,备了一些好酒好菜。
迦罗上仙自不会跟舜苍搭话,先拿我这个软柿子捏,笑道:“九姑娘来此可是有要事?”
有靠山的人就是不一样,上次我来拜访时,迦罗上仙可没这么好的脸色。我微笑道:“没什么要紧的事,就是来问问你,可有唤醒寂魂的法子?”
迦罗脸色一变,想都没想就说:“没有,绝对没有!”
凡是加了绝对俩字儿的,就不那么绝对了。我望了一眼舜苍,不动声色道:“帝君,这孟婆也真是的,害我们白跑一趟。”
舜苍聪明得讨人喜欢。他轻轻瞟了一眼迦罗上仙,语气沉沉道:“孟婆说迦罗上仙有法子,她居然敢蒙骗本君。”说着,方才还端在手中的酒杯已经化成了白色的齑粉。
迦罗上仙浑身一个激灵,险些摔了手中的杯子,稳了稳心神才道:“帝君,你瞧我这记性,前几天我学了个符咒,兴许能帮得上忙。”
说是帮忙,也多半是应承。我抿了抿笑,道:“好了,不为难你。我此次前来是为了伏音一事,她生前曾在你这里求了一道诅咒,你可方便告知?”
迦罗了然道:“也没什么不方便的,伏音就是让我将赫连成身上的杀孽转移到她的身上。我也不知伏音会成为寂魂,那是之后的事。只是这诅咒有些厉害,即使她成了寂魂也无从消散。”
我说:“当真没有什么办法唤醒她的意识吗?”
迦罗有些无奈,只得道:“不瞒九姑娘,想要唤醒伏音说难不难,说不难也难。伏音剔除仙骨后,神识皆都散入曼珠沙华之中,只需将束缚的诅咒解开,再催动法力凝聚神识,方能得一炷香的意识。只是这需消耗百年的功力…九姑娘,你也知我这修仙之人…好不容易才得了个上仙的虚衔…这要是…”
她顿了又顿,一副痛心疾首垂首顿足的样子,实在没有要献身的无私精神。我自知迦罗上仙修炼至此实属不易,不会勉强她,顺应道:“上仙不必担忧,你只需解开诅咒,剩下的皆由我来解决便好。”
迦罗上仙差点没跪下谢恩,直道:“这个简单,这个简单。”
剧情发展得异常顺利,迦罗上仙仅仅是捏了个符咒,神神叨叨地念了几句,在她手指间的符咒便燃起火光烧成了灰烬。
我看着灰屑从她指缝中滑落,沉默了片刻,问:“在你这里求了一道诅咒,伏音她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迦罗扯了点笑,似乎有些难以启齿,说:“半身的修为。”
我说:“你这也太缺德了些,明明是给人下诅咒的,你还管人要东西!”
迦罗掩面:“下咒只是我的副业,这做生意嘛,总得公平些,我这下诅咒也要花费修为不是?而且是伏音自己要给我的,我也没有不收的道理。”
我被她噎住,无言反驳。世间总有那么些交易,明明不平等,但哪怕是有一点好,都愿意让你付出一切。
既然诅咒已消,我没想着久留,对舜苍使了使眼色,便要起身告辞。迦罗上仙没有留客之意,将我们送出了门。
我再次拜了拜,表示对她的感谢。迦罗仙姿美艳,袖中的酒香都掺在了风中,她的眼睛在我和舜苍两人之间逡巡了好几圈,冲我这边行了礼。
我疑惑地看了一眼舜苍,才反应过来迦罗的确是在向我行礼。
迦罗上仙是个俗世的仙,知晓的事情多,这些年我为了舜苍魂魄碎片的事没少来叨扰她。尽管迦罗的脾气有些捉摸不透,但确实是个极为可爱的人,我拿她当长辈尊着,这是第一次她在我面前行如此大的礼,让我觉得有些不自在。
迦罗说:“小仙平生没钦佩过几个人,尊上算是其中之一。小仙以前在魔族供事,见过尊上在魔族的风光,一直不明白尊上为何会舍弃魔尊之位,如今见帝君复苏,小仙似乎明白了一些。”
听她这么一说,我有些羞愧。这话中暗含的意思我已听过数次,他们皆以为我为舜苍舍弃了很多东西,可我没有他们眼中的那般光伟,甚至有些自私。
我曾答应过父君,永远守护魔族众生的安宁。可自我继位后,魔界不仅没有得到安宁,反而与天界争斗不断。我有愧于魔族,也实在难当大任,这一个位置不要也罢,况且在我心中,它连舜苍的一根头发丝儿都比不上。
我不知道迦罗上仙究竟明白了什么,但我没做过什么大恶事,迦罗能从我身上悟出的道理应该不会是什么坏的。
我宛然一笑,说:“上仙过奖了,这里没有什么尊上,只有九姑娘。”
迦罗起身,回了我盈盈一笑,能见如此风韵的笑容,我来一趟也是值了。
舜苍悄然握住了我的手,我诧异望过去时,他正凝视着我,似笑非笑,神情有些复杂。我唇边的笑容又扯大了些,冲他摇了摇头,示意无事。
迦罗连忙捂眼,没有方才的正经,打趣道:“哎呀,不好,长针眼了。”
我瞧她装得挺像,失笑一声,辞道:“日后再来府上拜访,告辞。”
浮桥上飘动着淡淡的云雾,蔫蔫抱在枝头的花如受了春风化雨,舒开花瓣,错出芳香,夹杂着些许凉意。
与迦罗上仙话别后,我和舜苍没走多远,他便催了云往冥界方向驶去,我惑道:“不是要去妙香海吗?”
舜苍不动声色道:“我捏了信鹤去妙香海给归邪传信。伏音的事,不用你请,归邪自会前来,为何非要亲自跑一趟?”
舜苍真是机智。我这几年好走动,常常孤身一人,凡事都想着亲力亲为,渐渐就成了习惯。
这不是个好习惯,得改。
我和舜苍到地府的时候,地府便不如前几日那般喧喧闹闹,奈何桥上也有序了很多,孟婆一碗一碗地递着羹汤,地上的三生莲寒香浮动。
这几日风雨不断,伏音的寂魂不知飘到了哪里去,我想着再去渡川畔走一遭,找寻伏音的下落。可没等我走出去几步,便见渡川上延伸而出的水榭亭正停着两个身影。
舜苍说的对,只要是关于伏音的事,归邪不用请也会来。
归邪白皙而冰冷的手牵着伏音的寂魂,手背上已经覆了薄薄的一层霜,他这样牵着伏音似乎已经很久了。幽蓝色的眼睛凝在伏音的身上,注视良久,嘴唇颤抖着,似乎受了极大的苦楚。
我和舜苍走近了,他也没有注意到,等到我开口叫他,他才将目光移到我身上。他似乎对伏音成为寂魂一事毫不知情,问:“她为何会变成这个样子?离开妙香海的时候,她还好好的。”
我道:“她舍弃了仙骨,所以才会变成寂魂。”伏音的手被归邪握在手心里,她立在那里,就像雪雕的神女。
静默了良久,他苦笑道:“是为了赫连成?”
我迟疑地点了点头。他抬手抚过她面容的轮廓,嘴角的苦涩越来越大,他微微叹息了一声,仿佛在自言自语:“她是真喜欢他。”
“伏音生前有些话要对鲛王说,可却没来得及。”我捏了一个聚神诀,对归邪说,“我可让伏音恢复一炷香的意识,若有什么话,你亲口告诉她吧。”
曼珠沙华的花瓣舒展而开,凝结着点点星星的露珠慢慢消散,有淡红色的光星从曼珠沙华的花蕊中缓缓地浮升了起来,细细看上去,竟如一朵一朵未放的莲苞。红翎袖如波涛云涌,我周身散出零碎的精华。
我想如果我能看得见自己,那模样一定像烟花,灼灼欲燃,然后冷成尘埃。我觉得脚下有些站不稳,摇摇欲坠。
忽然一双手扶住了我的腰,骨节分明的手指如细雪般微凉,将我端着伽结的手轻轻握住,只轻轻一用力,那些浮在半空中的莲花骨朵霎时绽放。
恍惚间我好像记起在妙香海上伏音救人的那一幕,也是如今天这般美艳绝伦,那些小莲纷纷扬扬地就像下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花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