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命中
“唔……”金思渝猛然觉得舌尖一痛,从回忆中挣脱开来,他一睁眼,看见的就是戚师兄愤怒的表情,唇上还停着一滴鲜红的鲜血。
他这是……
无量天尊啊,他这是陷入了幻觉,把戚师兄当做了素素,正把对方压在身下……非礼?金思渝顿时觉得脑子里面轰然乍响,如果戚凛能知道他所思所想的话,大概能给一个准确的形容——
三观全碎。
金思渝慌了,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向戚凛道歉,解释事情来龙去脉,也不是将错就错生米煮成熟饭……他只想钻个洞把自己埋起来。当然,这方小天地虽然有“地面”的概念,却缺少“地下”。金思渝不可能真的钻个洞让自己躲,于是……他跑了。
为了逃跑得更快,他还伸脚踹开了戚凛。
但等逃到了这个世界的边缘,再也无处可逃之后,金思渝这才猛地反应过来。他这么自欺欺人,一叶障目,有用吗?没有,这个小天地只有数百丈宽广,对于到了元婴阶段的修士而言,真的是几息就能全部转一圈般的狭小。
也就是说,这就是个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距离。
金思渝想到这里,忍不住缩了缩脖子。如果压根跑不掉的话,他为什么要逃……不不不,刚才的事情明显是他的错,自己不可以这么逃避责任……责任……责任。
咳,自己要对师兄负责吗?
金思渝把衣服一扯,把自己的脑袋整个的包裹了起来。虽然他刚刚得到了余琏的一部分记忆,但断断续续,连不成线,感情虽真实,但毕竟和生活有些隔阂,况且一魂一魄能承载的感情有限,那些刻骨铭心的深情片刻间就消散了大半,如雾里看花般不真切。也许多年后,金思渝会彻底成为余琏的倒影,但现在他依然只不过是一个多知晓了点事情的懵懂青年罢了。
懵懂青年现在尴尬到脸都烧红了。
因为这方小世界缺乏日升月落的现象,也就无从统计时间。金思渝也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角落里缩了多久,甚至连他自己都觉得没意思了。这样的情况,原本应该感到庆幸的金思渝,却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失落。
戚师兄其实……并没有像他想象的那么在意自己。
金思渝忍不住摸了摸挂在腰间的相思行,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惆怅。但神思一转,又立刻把这种奇怪的心思抛到脑后——金思渝很喜欢戚凛,但若说真的到了患得患失的那种程度,那还远远不够。
他对戚凛所抱有的心情,更多的只是将“解救自己于孤寂”中的喜悦放了上去,这种心情,连单相思都称不上——只能说是自欺欺人的一厢情愿才是。
所以,金思渝回去找戚凛,其实也并没有太多的复杂念头。
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金思渝就重新找到了戚凛。这个身穿红衣的男人直愣愣地躺在地面上,在他的胸口上方,浮现着一卷尺来长的书卷,许多古彖在画面上浮现,迅速组合再消失,远远望见一眼,金思渝就能感觉到这上面涌动的强大的大道之力。
如果不是这一方小秘境中的大道法则太过简陋,那么,现在恐怕会出现紫气东来,云霞万丈,奇花异草争相吐瑞的场景了。戚凛看见他来了,只是冷冰冰地瞥了金思渝一眼,那眼神淡漠得很,像是在看草木石头一样平静。
突如其来的,金思渝感受到一丝阴霾从心头飘过。
他若有所得。
通常而言,这种心血来潮都是心神感受到危机,天道示警,因为这里的法则简单,所以示警的手段也就显得格外简单粗暴了。有那么一段时间,金思渝其实十分难以理解,为什么修士明明有天地赠与的那一线生机,为何还抓不住呢。
现在他勉强明白了。
天心至仁,但有时候,人如果真的要死,那并不是天地间任何事物能够阻止的。
比如说,那位自作孽不可活的素素,她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恐怕并非如此。她只是已经开了头,就像是赌徒上了桌,输了钱,如果不赚个盆满钵盈,她是绝对不会甘心的。换而言之,在这方面身死道消,她也不可能松手的……所以不承认自己的错,所以还妄想着一切都能有转机,最终在魔道上越走越远。
世间三毒,不过贪、嗔、痴。
如果素素死于贪婪,那么他呢?算是痴儿吗?
金思渝也不做他想,他只是选了一个角度,靠着戚凛,躺了下来。戚凛的身体很冷,那种冷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金思渝忍不住地想,魔道的天地总坛也是这么阴冷的吗?
这么想着,他就伸手抓住了戚凛的手,戚凛挣扎了一下,没挣脱得开,就放任金思渝这样了。
金思渝就这样靠着戚凛,两人都没有说话,终将回荡着一种奇异的默契。金思渝躺了一会儿,竟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待他醒来之后,睁开眼睛,看见戚凛未曾变化的面容,突然觉得恍如隔世。
“我以为你会杀了我。”
戚凛皱了皱眉,他确实在考虑杀掉金思渝的方法,但思来想去,对方在战斗方面都比他占据了太多的优势——地盘太小,限制了金思渝的金乌变化和地图炮,但在绝对属性的克制上……这点优势屁用没有。
戚凛感觉到了手段缺乏的郁闷。
——说到底,修真界还是一个拳头论老大的地盘。阴谋诡计虽然重要,但总能遇到毫不管用的情况。
但是,戚凛很确定,他的杀意丝毫没有外泄,为什么金思渝会发觉呢?
诸恶老祖和大日真君之间,要开始生与死的厮杀了吗?
金思渝倒是没有急着出手,戚凛看起来也很镇定,像是金思渝刚才那句话只是风声一样。金思渝好奇地看了看还漂浮在空中的河图洛书,问道:“你在推算什么?”
“一门功法。”戚凛简单地解释,这方面没什么好隐瞒的,“正道的功法,能和五门比肩的。”
戚凛刚刚说完,忍不住闭上眼睛,努力遏制涌上来的头晕。身体一阵一阵地发软。看起来,像是河图洛书这种天然的作弊器,还是不能多用,且不说法力的巨大消耗就让他有几分吃不消了——这还是戚凛特地写了,只需要演化基础的情况下——除此之外,戚凛还发现,这玩意儿还在很轻微的蚕食自己的根基。
好在他这幅分|身的根基是山麒麟,乃是天地间千万年演化而成的灵物。这种消耗还无伤大雅——但是如果换做人族修士,大概没有那个人真的能扛得住这种损失。倒不是说有损身之虞,但大道无期却是必然了。
现在也无人真的能得到升飞,这么一看,这种损失又显得不必放在心上了。
听到了戚凛的回答,金思渝笑了一下:“给我吧。”他说着,真元就从两人相握的手掌中传导,温顺地穿过戚凛的经脉,连接到了河图洛书之上。得到了大量真元的传输,河图洛书猛地一震——戚凛能感受到这个有灵之法宝的犹豫,但它这种犹豫连一秒钟也没有,就抛弃了戚凛的真元,像是一个贪恋蜜糖的孩童一样朝金思渝扑了过去。
河图洛书这种嫌弃的态度,让戚凛很受伤。
除此之外,金思渝从他手中夺走河图洛书的控制权,自然有河图洛书本来就没有认主这一习性的缘故,但更多的,却是金思渝对灵气的操控巧夺天工——这从他甚至没有激起戚凛真元本能的反抗,就可以管中窥豹,可见一斑了。
金思渝像是没察觉到戚凛那种警惕的态度,语气柔和地和他道歉:“之前的事情,对不起,我……我自己有些问题,所以才那样对你,险些铸成大错。对不起。”
戚凛没回应,但金思渝能感受到对方有些软化的气息。
“你并不是紫云观的人吧……你是……”金思渝把那个词放在嘴里咀嚼片刻,似乎用什么样的方式说出口,那都是不妥的,但他又无可回避地必须说出这样的话,只得挑选出了一种最不起眼的:“……诸恶老祖?”
“……何以见得?”
“乱猜的。”意识到自己猜对了之后的金思渝,面容上露出了轻松愉悦的微笑,他并不知道,这一刻戚凛才真正对他起了杀心。不过,就算他知道了,也只会满不在意地笑笑罢了——“你杀了素素。”金思渝用了肯定句。
“那又如何?”戚凛轻狂地说,即使他知道素素和金思渝有着与众不同的关系,依然不肯稍微委屈自己,掩饰对那个贱人的蔑视,“她该死。”
“说的对。”金思渝夸奖道。
“……”
“你还吞噬了她一部分的魂魄?”
“……”这家伙是怎么知道的?戚凛忍不住纳闷地挑了挑眉,不过,吞吃魂魄补益自己本来就是魔道的常见做法,戚凛不屑于行那男女之事采阴补阳,总要找一个手段来弥补自己的短板,从自己打败的失败者身上压榨更多的利益,诸恶老祖从来不觉得有什么问题——怎么金思渝就这么谴责的口吻。
“以后不要再这么做了,吞噬魂魄是要承担对方的一部分因果的,还要和当事人有更多纠葛。”
喂喂!你不觉得你管得太宽了点吗?
戚凛在心底吐槽金思渝管事婆,但对方的话也给了戚凛一点灵感——魔道众人大多都是一些不识因果之辈。倒不是不想修,只是修了之后到处都是危机,什么事情都不应该做……要么转散修去了,要么就把这占卜因果之道抛到脑后了。金思渝这样提点他……
看来,诸恶老祖和无上剑之间,还有的纠缠。
戚凛心底冷笑一声,他难道真的怕了谢庐溪吗?总有一日,叫他有来无回。
金思渝倒是不知,自己的几句话引得戚凛开始脑补自己大杀天下,英勇无双的表现了。他只是惆怅了一会儿,他本有许多话想说,诸如余琏和自己的关系,又诸如告诫诸恶老祖早日脱离魔道,但思来想去,又觉得这不是他应该插手的事情。
说到底,金思渝也只不过是从余琏身上分解下来的一丝残魂,想要承担起自己独有的命运,也太过妄自尊大了。
想到这里,他便闭上眼睛,开始安心地往河图洛书上输送真元。
反正,金思渝最不缺的,就是这些源自余琏的法力了。
不知过了多久——在金思渝的意识中,有半辈子那么长的感觉——河图洛书发出了一声如同玉碎的清脆声响。随后,就从半空中飘落了下来,上面整齐地写满了密密麻麻的文字。
最顶端上头,上书四个大字。
——鸿丹真经。
太史飞鸿的鸿,内丹大道的丹,这个戚凛元婴大圆满也没法一个人搞定的道法,正是未来功成名就的太史飞鸿原创的大道。对此,原著中有一些支离破碎的描写,但诸恶老祖对丹道一窍不通,好在还有河图洛书这个不介意的神兵利器,帮他把真经推算出了一部分。
至于剩下的,就让太史飞鸿自己去补全吧!
戚凛把河图洛书从地上捡起来,一挥手,拿出了空白的玉简,把上面的内容全部复制到了玉简内部。之后,他又用*力,讲河图洛书上的记录全部消除。
诸恶老祖很小心眼。
他绝对不做前人辛苦,后人纳凉的好事。
完成了这一切后,戚凛对金思渝真心实意地说:“谢谢你了。”
然后,数道法力凝结成的血刃,以电闪雷鸣之势,直接穿透了金思渝的身体,将他钉在了地面,鲜血争先恐后地涌出来。原本,为了供应河图洛书,金思渝体内的法力近乎干涸,再加上这个空间内部并无灵气,无从补充,才导致了这种违背了常理的一面倒的局势。
金思渝似乎早已料到了这种兵戎相见的情况,一点差异之情也无。
他只是用那双亮眼的金色双眸,注视着戚凛。那一双眼睛是如此的清澈无垢,让戚凛突然就感觉到了难以言喻地难受。
——这个即将死在他手上的男人,是第一个说着,被他利用也无妨的笨蛋。
这时候,金思渝应该后悔了吧。戚凛想,努力把一些翻涌上来的情绪压下去。
“咳咳。”金思渝张开口,鲜红的血从他的嘴角慢慢流出,他居然还能温和地微笑,他问,“我可以知道,你为什么要杀我吗?”
“我讨厌被人认错,尤其是被认错是素素。”那简直就像是在打脸,自己对大自在天的非分之想一样,戚凛一想起那个场景,就忍不住的恼怒,但这不是最重要的原因,“更重要的是,我不能让知道我是诸恶老祖的人,还活着。”
这会给他日后的计划,带来非常大的变数。
……不,这也不是真正的原因。
最重要的是,在用河图洛书推算了《鸿丹真经》之前,戚凛还用它推算了一把,如何离开这个小世界的方法。方法居然非常简单——当这个天地只有一个生灵的时候,他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离开了这个秘境。
那么,选择就很简单了,你死,我活。
戚凛想,他绝对没有做错什么,这个世界就是这样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金思渝似乎并不在意戚凛的回答,他只是用一生中最后的力气,试着向戚凛伸出了手:“我好冷,你能抱抱我吗?”
戚凛沉默了一瞬,他脑子里瞬间转过千百个可能的阴谋,但是最后,他还是蹲下去,把重伤的青年,搂在了自己怀里。金思渝的身体真的冷了下去,在此之前,他都烫的像个太阳。鬼使神差地,戚凛突然开口说:“你现在终于知道,你之前的决定,是多么愚蠢的事情了吧。”
金思渝摇了摇头:“我没有后悔。”
戚凛本想嘲讽几句,但看着对方气若游丝的模样,又把话憋了回去——算了,他爱嘴硬就嘴硬吧,反正戚凛也不会为此少块肉。
“我只是……只是突然知道,有些,真的是命里强求不得的。我就算不死在今天,在天魔咒法之下,也抗不了几天。”金思渝又咳出一大片鲜血,他眼中金乌终于慢慢黯淡了下来,像是火星子在风中飘摇了片刻,就化作了淡黑的灰烬,“真的,真的不甘心啊……戚师兄,你能明白吗?”
金思渝的身体终于冷透了。
戚凛抱起他,突然听到一声脆响,他低头一看,竟然是一对糖人,因为热力太大而黏连在了一起,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那正是当年两人在街上购买的,金思渝和诸恶老祖的糖人。
戚凛突然就感觉到了一种难言的落寞,这秘境无日无月,竟然如此寒冷孤寂,连个回声也无,像是人空荡荡的来到这世间,孑然一身,一无所有。戚凛忍不住搓了搓手,呼出了一口白雾。
他扣住了金思渝的魂魄。
出乎戚凛的意料,他居然只得到了对方的一魂一魄,更多的却无影无踪。戚凛有些纳闷,他自然不信金思只依靠这点魂魄生存,但剩下的遍寻不见,只好放弃了。按照诸恶老祖之前的习惯,他自然是吞了魂魄增益自己,但不知为何,金思渝的劝告却在他心头一晃而过。
他最好还是……改掉在魔道沾染上的那些坏习惯么?
戚凛最终把金思渝的魂魄塞进了还魂木里。他离开这个秘境的时候,忍不住回望了一眼,止不住地在想:大自在天在这里,也曾望见和他一样的景致吗?
怕是无的,大自在天为人处世,从不回头。
戚凛心下叹息,他怎么会不懂,强求命中没有的东西是个什么滋味呢?那种苦涩,怕是早就已经渗入自己的四肢百骸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