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命嘴角剧烈地一抽,默默地退到一边目光扫向别处,表示他什么都没瞧见。
广胤低头看着眼前的景象,眉头飞快地一跳,一抹鲜明的笑意在面上迅速地掠过,转瞬之间便已经掩饰得很好,露出惯常温和还带着一点点惊讶的表情。
曦和陷在泥浆里,两手攀着跟前的地面,面色铁青地撑着自己向上浮。
广胤咳了一声,掩去笑意,弯下身,也不顾她身上的泥水,伸出手来拉住她的胳膊:“来。”
曦和迟疑了一下,便将泥糊糊的袖子从坑里抬起来,攀住了广胤的手臂。
广胤一笑,手上微微用力,便将她整个儿从泥坑里托起来,搁在了地上。
“不准笑。”
广胤微微扬起嘴角:“我没笑。”
稀薄的泥水顺着长长的头发流下来,滴落在黄土地上,曦和面色铁青地盯了他半晌,然后转向一边假装自己不存在的司命:“你也不准笑!”
司命绷紧脸:“小殿下我真没笑。”
广胤看了他一眼,眼中尚存着一丝笑意,却还是做出一副不悦的模样来:“你这里何时挖出这么一个洞来,为何不早作提醒?”
司命道:“小仙方才是想要提醒的来着,但小殿下落脚太快了……”眼见着曦和又面色阴沉地看过来,连忙咳了两声解释道,“这里原本是有一根木桩子撑着水车的,但小仙觉得它碍事所以前些日子将它给挪走了,留了个坑还没来得及填上,恰巧这两日二十一天又连下了几场雨,就将它给这么填平了。”
广胤转向曦和,蹲下身子来看她,见她一身湿哒哒的正往下滴水,连头发上都被泥浆掺和了,不由得再次莞尔:“去洗一下么?”
司命连忙道:“小殿下请放心,小仙这里虽然简陋,但浴桶还是有的,若是小殿下需要,小仙立刻让人辟一间房间出来。”
广胤询问地看向她。
曦和拧了拧湿哒哒的衣裳,问道:“你这里可有能穿的衣裳?”
司命想了想,面色有些艰难:“二十一天没有幼童,这一时半会儿也找不着合适的衣裳,要不小殿下你将就将就,就裹着宽松点儿的袍子出来?”
曦和再看了看自己身上,瘪了瘪嘴:“好罢,那你帮我打一桶水,我洗干净再走。”
于是司命便支使着两名书童颠颠地烧水去了。
想来是因为害得曦和掉到坑里而心存内疚,或是不想得罪两位身份不同寻常的殿下,司命特地打破自己立下的规矩,用仙术烧了一大桶热水出来,还辟了一间干净的房间给曦和用。广胤原本跟在她身后问她需不需要自己帮忙,可惜曦和半句话都没理他,直接将房门“嘭”地一声关上,差点将司命本就不算高挺的鼻梁给砸成一坨肉饼。广胤倒也浑不在意,在房门外与司命有一搭没一搭地闲磕牙,听见房内细细的水声,不经意地一笑,然后看了司命一眼,一句“前厅的碗筷还未收拾”就将他打发走了,自己则烫了一壶茶,挑了个闲适的姿势,优哉游哉地喝了起来。
房间内,曦和泡在浴桶里,满屋子的水汽蒸得她脸上发热,换下来的衣裳扔在一旁,上面沾满了泥浆。
司命准备好的干净衣物搁在屏风上,是从一位女神仙那里借来的麻布长裙,先前他还拿着那裙子按照她的身量比了比,想了半晌,还是觉得应该让曦和在身上裹一裹,然后将下面多出来的一大截裁掉。二十一天没有孩童,能勉强找出一位女神仙已是十分不易,她向来不是个挑剔的神仙,便也将就着同意了。
白色的水蒸气从水面上浮起,氤氲着她的脸,身体在适宜的温度下很快放松下来,脑子里便开始胡思乱想。
她曾经来过天宫过很多次,对这里虽然算不上如数家珍,却也绝不陌生,然而,她这才是头一次发现天宫的水与下界不同。
自从父神与母神羽化,她被托付给第一任的天帝,那个时候神魔之间的界限都不甚清楚,诸方混战厮杀,几乎没有一处安宁的地方,即便是自诩天族的神仙,身上也带着极重的凶戾之气。那时的天帝还不是天帝,只是洪荒时候一位颇有战名的神祗,后来魔神阎烬被封印,各方势力分化,这才有了如今的天宫。第一任的天帝于她有养育之恩,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与天族来往密切,可她却并未随天帝一脉住在天宫,而是留在了从前双亲居住的洛檀洲上。因此,此番在广胤的强留之下,倒是她第一次住在天宫。
直到此时她才发现,对于天宫,她从来都没有半分感情,这里与凡界,与其他任何地方都没有什么不同,即便她常有出入,但始终都将自己当成一个客人,她只是路过此地,仅仅是路过而已。
而现在突然住下来,而且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跟广胤告辞的理由,她忽然觉得,似乎应该好好熟悉一下这里。这种情绪非常的微妙,似乎产生于广胤牵起她的手的那一刻,而当她意识到这个念头的时候,又想不通自己为何会这样想。
也许是广胤对她太好了罢。
曦和靠在浴桶边上,闭起眼睛,轻轻舒出一口气。
自出生以来,数十万年过去,又历经无数次涅槃,她对于许多事情的记忆都已经很稀薄。她只依稀记得幼时与双亲在一起时的那种感受,却几乎要将他们的模样都淡忘。上古时候的神仙一个接一个地羽化,最终只留下了弈樵和长渊始终在她身边,后来又有了青樱和婴勺。他们一直陪伴在她的周围,可这个突然冒出来自称是她徒弟的广胤,他所给予的陪伴却又是与他们不同的。数十万年间,她从未感到过孤独,可偏偏是这两日,广胤在她的身边,为她点灯,给她做饭,教她烧菜,带她出来玩,她才忽然觉得,在过去的那数十万年间,自己似乎永远都是一个人。
这种念头冒出来之后,她脑中似乎隐约飘过一抹熟悉的感觉,然而几乎是立刻,一股深入骨髓的惊悸从心底泛起,穿透肌骨刺入每一片神经。
心头那一抹暖意霎时消失不见,她微微打了个抖,睁开眼睛,从水里撩起头发,起身,轻轻一招手,屏风上的衣裳便落在了手中。
她将衣裳半抖开,在身上比了比,眉头微微一动,一阵风卷过,木桶内尚有余热的水泛起圈圈涟漪。
房间外面,广胤安然地坐在桌边饮茶,目光穿过打开的窗棱望着外头的景色,唇角挂着一抹闲适的笑意,那姿态看着十分的舒心。
他听见屋内的水声一阵轻响,然后渐渐地止了,随即有窸窸窣窣的穿衣声,他晓得必是曦和已经沐浴完准备出来了,于是搁下了茶盏,调转了目光投向那紧闭的房门。
门栓动了动,紧接着房门被打开。
广胤望着那搁在门框上成人高的莹白手指,眉头微微一跳,眸色深了那么几分。
紧接着,一只穿着木屐的赤足跨过门槛,穿着一身粗布长裙的女子走了出来。
湿润的长发垂在身后,面上带着些微沐浴之后特有的醺红,尽管一身粗布衫子亦无法掩其光华,女子将鬓发撩至耳后,微微抬起眼,与他目光相接,房中霎时萦绕起一股紫藤萝的冷香。
广胤原本缓慢地抚摸着杯身的手指停了下来。
“前厅的碗筷小仙已经收拾好了,殿下您还有什么——”门外传来一阵大喇喇的声音,司命颠颠地跑了进来,却在看到曦和的那一瞬间霎时消音。
广胤只凝视着她,丝毫未在意司命的聒噪。
“啊啊啊啊啊——”惊恐的叫声凄厉无比,几乎要将整座屋子的房顶掀翻,半只脚跨进门槛定住的司命颤抖地指着曦和,连话都说不利索,“尊尊尊尊——”
曦和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司命霎时噤声。
曦和走出来,拧了拧身后仍在滴水的头发,来到广胤身边,自行沏了一盏茶,注意到他的目光:“怎么了?”
广胤凝视了她良久,忽然一笑,靠在椅背上恢复了常态,重新端起茶水,鼻端却已被藤萝的冷香占据。
“没什么。”
曦和看他一眼,在他对面坐下。
司命飞快跑进房间内,四面探寻是不是还有人留在里间,确认无人之后,抱着脑袋在门口站着,喃喃道:“小殿下呢?小殿下怎么不见了?把小殿下弄丢了,弈樵上神只怕要将小仙的菜地都给掀了,小殿下在哪儿……”
广胤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继续演。”
司命放下抱着脑袋的手,颤抖地挪过来,仍旧是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了看广胤,再看向曦和,舔了舔嘴唇,问道:“尊、尊神?您真的是尊神?小仙曾在太子殿下的成年礼上见过尊神一面的,您确实是尊神无疑罢?”
曦和看他一眼,然后垂眸端着暖茶缓缓地喝下去。
这便是默认了。
司命颤抖地搓了搓手:“方才那位小殿下就是尊神所化?尊神您竟然驾临小仙的住处,真真令小仙此处蓬荜生辉啊。”
曦和放下茶盏,看向司命。
后者一见到她的目光投过来,立即深呼吸摆正脸色准备听命。
只见曦和缓缓开口,声音冷淡,已完全没有了身为孩童之时的稚嫩,反而有一股世外尊神的清冷疏离:“今日之事,你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司命愣住,几乎是立刻垮下了脸来,正欲发言时却听得广胤在一旁淡淡吩咐道:“按她说的做。”
司命立刻夸下了脸来。
广胤搁下茶盏,站起身,理了理身上的锦袍,仍旧像之前那般伸出手去牵曦和的手,后者却轻轻一动,避开了他的触碰。
广胤看了她一眼,见她目光望着别处,一时猜不出她心中是如何所想,手微微一顿,然后收了回来,对司命吩咐道:“今日来你二十一天做客的,仅仅是本君与弈樵上神的外甥女,与尊神无关。”
司命憋了又憋,最终不情不愿地憋出一个字:“是。”
广胤看向曦和,此次并未再去牵她的手,微微一笑,道:“我们走罢。”
曦和微微一颔首,二人便化作两道流光离开了二十一天。
而就此回到广晨宫之后,曦和有整整三日都未再见到广胤的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