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雨楼。京师最大的青楼。
与苏州的流云吹烟阁不同,这里是真正意义上的青楼,接待的都是世家大族的贵胄世子,是真正的销金窟。
一扇简简单单的花漆木门,隔绝了京师灯火喧嚣的繁华与热闹,烟花柳巷,秦楼楚馆,一切都被阻挡在薄薄的门板外,无论是歌舞管弦,还是纸醉金迷。半透明的白色窗纸掩映出屋内的桌椅器具和两道修长的人影。
永远一成不变的一袭雪色白衣,还有那精致难得的面容与随和不羁的气度,让见者无不自惭形秽。凌昭云掩上门,摇着一把玉骨扇,闲庭信步一般走来,倚着茶几坐下,完全不在意茶几对面一男子冷厉的目光,闲闲地端起茶杯喝上一口,然后甚是满意地咂咂嘴,放下茶杯,才缓缓抬眸,眼中含笑,望向对面一直用目光剜着他的男子:“二少爷,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被称为“二少爷”的男子目光凶狠,仿佛要在凌昭云身上剜下一块肉来:“凌楼主,你我二人是什么关系,这么客气做什么。”
凌昭云在那人的目光下依旧谈笑自若:“哎呀哎呀,老朋友见面,不要这么火气大嘛。多伤和气。”
那人猛地一拍茶几,结实的木桌子顿时裂开了几条缝隙,龇牙咧嘴地怒吼道:“你这个衣冠禽兽人面兽心的混账,拐走了我家五妹不说,竟然敢把‘玲珑诀’这么好的东西一分钱不要送给别人,你真当我祁家不存在是不是!”
祁家。武林四大世家之一——京城祁家,在京城盘踞多年,在四大世家之中排名老二,仅次于金门白家之后,财力更是排在四大世家之首,势力庞大,乃当今武林一霸。祁家家主祁荣育有十二个子女,其中数老大、老二和老五最有才华。可惜老五是个女子,不能继任家主之位。说来也巧,某次二少爷偕同五小姐去烟雨楼玩了一转,道是见一见他哥们儿——倾云楼楼主凌昭云。结果不知怎么的,这五小姐对人家一见钟情,跟着人家跑了,甚至因此和家人决裂,连姓都改了。于是江湖上便出现了又一号人物——倾云楼二把手、流云吹烟阁的老板——风琉月。
老五逃家了,祁家便剩下了老大老二。老大祁无游身为正出嫡子,更得家主宠爱;论才学能力,却是老二祁无芳略胜一筹。随着老家主祁荣年事渐高,家主之位便渐渐让底下的子孙们重视起来。因此二人轰轰烈烈的家主之争便由此拉开序幕,明争暗斗数不胜数。
祁家二少爷这小半辈子出名的有三大条。
第一便是是他的才能。祁无芳身为祁家二少爷,才能容貌皆十分出众,很早便接手了祁家一半的生意。长年在生意场上混,结交了不少的兄弟,同时也养成了刚毅直爽的性格,做事雷厉风行,脾气却也不小。
第二便是他那世间独一无二的眼眸。黑中带蓝,有一种浓郁的墨蓝色彩,一眼看去,便是一颗两颗世间罕有的名贵宝石,又不显得女气,反而为那张霸气的脸庞增添了一丝神秘,像漩涡一样,让看的人不由自主地陷进去。
这第三,便是早早便在大街小巷传遍了的——恋妹成痴。这个“妹”指的便是祁家老五,现在的风琉月。祁无芳曾经因为自家妹妹上街被人挂烂了一片衣角,便悬赏五百两说是要找出那个“鼠辈”,好好地打一顿出气,弄得大街小巷一时热闹非凡,几乎所有人都四处寻找那位倒霉的兄弟。当然这件荒唐事最后是无果而终,却也给人们留下了不少的饭后谈资。对于妹妹被拐一事,祁无芳恨得牙痒痒的同时也悔不当初,若不是自己心血来潮把妹妹带去青楼见那什么凌昭云,犯得着被人拐走么?真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而如今眼前的这位,便是祁家二公子祁无芳。同样是在青楼,还是在同一家青楼,而眼前的人便是把自个儿亲妹妹拐走的臭小子。此时此刻,可想而知,如此相似的场景,怎么能让祁无芳不想起当初那一件悲催的破事儿,这个“恋妹成痴”的男人怎么不会火冒三丈……
眼见此人就要一脚踏上茶几撸起袖子准备揍人,凌昭云赶紧讨好似的端起那人面前的茶杯,送到那人面前,笑道:“来来来,喝两口茶,降降温,消消火。”
“哼。”祁无芳很不领情地一扭脖子,“除非你把我的五妹还来,否则别想我帮你做什么事。”
“这没问题。”凌昭云摇着扇子淡淡道,看着祁无芳瞬间亮起来的蓝黑眼眸,语气轻快而理所当然,“我从没拦着她回家,也没拦着你拉她回家,只要你自个儿有那个本事,让她心甘情愿随你回去,我自然不说二话。”
祁无芳的脸色顿时又黑了下去。他哪里拉得回去哎,那个妹妹脾气犟得八匹马都拉不回来,靠他一个男人去拉,根本没影的事儿嘛。
看着好友漆黑的脸色,凌昭云很不给面子地哈哈大笑起来,用扇子敲了敲他的肩膀,道:“哎,你那妹妹你自个儿看着办,兄弟我今儿个请你来,可不是和你打架的。”
闻言,祁无芳脸色略微好转,端起茶水猛灌了一口,然后道:“你是想说青城派和碧落教与沉月宫闹僵的事儿吧。”
凌昭云惊讶道:“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聪明了?”
祁无芳很不屑地哼了一声:“你当我是傻子,这都看不出来?这烟雨楼便是沉月宫旗下的产业,你专程跑到京城来,还请我在这儿吃饭,不就是想让沉月宫知道么?”
凌昭云笑眯眯地道:“知我者,兄弟也。”
祁无芳的怒气渐渐平静下来,终于显出几分稳重的生意人模样:“青城派的老头子没沉住气,被打压了一阵子便觉得面子有损。这反扑的力气过了头,逼得那年轻的两派不得不应战,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凌昭云合起扇子,道:“青城派不是好惹的,碧落教与沉月宫更不是好惹的。这两方若是真较起劲来,可不仅仅是杀几个人那么简单。双方一旦动手,便必定会拉帮结派。像咱们这样树大招风的,要做到置身事外何其难也,若是江湖动荡,以后咱们的生意可就不太好做了。”
祁无芳点点头,道:“青城派身为八大门派之一,其实力自然不可小觑。白道的门派若非中立,便会与青城派合作。我祁家也有意倒向青城派一边。不光是因为青城派势大,而且,加入白道一边,也能得个好名声,以后对生意有不小的好处。”祁无芳说完,见凌昭云握着扇子不置一词,不由得略略疑惑,“你怎么看?”
“按理来说,与青城派合作,自然是世家大族的首选。然则,依我所见,此计并非万全之策。”凌昭云一笑,嗓音略低,“若是青城派赢了,自然好处多多。可是你有没有想过,若是青城派输了,这后果会如何?”
“怎么说?”
凌昭云一笑:“青城派是几十年的老牌子了,其实力乃天下人有目共睹。而碧落教与沉月宫是后起之秀,世人只见这两派行事嚣张随性实力不凡,却鲜少有人想过,为何碧落教与沉月宫崛起得如此之快,并能够在黑白两道的分界线上迅速站稳脚跟。他们靠的……仅仅是世人所见的实力么?”
昏黄的灯火映照在凌昭云隐含深意的眼眸中,飘飘忽忽地游离。
“我同那沉月宫主倒是有几分交情,她的事儿我知道得不少。”凌昭云继续道,“正如你方才所说,这烟雨楼是沉月宫的产业。既然这烟雨楼是沉月宫的,那你知道,这天下有多少个烟雨楼么?古往今来,所谓的名门正派都是潜心练武,偶尔有开一两家当铺的。可是你见过哪一个门派的手伸得这么长,无论是青楼、当铺还是赌坊,只要是能敛财的地方它全都插手了。”凌昭云抬眼看向若有所思的祁无芳,微微笑着,“而这,仅仅是沉月宫的冰山一角。还是说,二少爷以为,像白轻墨那样在人前都极少露面的人,会将自己的全部实力暴露给世人么?”
薄薄的木门无法完全阻挡门外的管弦乐声,丝丝缕缕的音乐隐隐约约飘进屋来。
室内有片刻的寂静。
祁无芳眼眸略深,墨蓝的光在眼中淡淡地流转:“你的意思是……?”
凌昭云道:“这次不仅仅是从前那般两方对立,打一仗就算了的事。难道你看不出来,这件事的背后,有不小的推力么?有人设计嫁祸,他们的达成了;青城派意图报复,他们也找到了借口;碧落教与沉月宫与白道几大门派对着干也不是一两天,开战是迟早的事,因此亦是正中他们的下怀。从动机来说,这三方没有任何一方亏了本。而就结果而言,策划这起嫁祸事件的人,他们要的是武林动荡,他们的目的毫无疑问已经达到了,这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而对立的双方,无论是哪一方胜出,都会引起中原武林势力的极大变动,甚至重新洗牌。”
烛火散发出的微光勾勒出祁无芳面庞刚硬的线条,浓浓的剑眉皱起,祁无芳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那么,我想知道的是,你倾云楼站在哪一边?”
静静燃烧的蜡烛“噗”地爆出一两点火星,烛焰倏地涨高,又迅速缩回寻常模样。
茶几对面的两个人静静对视。一个随性,一个刚毅,此时却流露出同样强大的气场,那是长年身在高位掌握绝对权力的沉凝与掌控。
凌昭云缓缓开口:“我今日来此,绝非为了沉月宫主来做说客,而是身为兄弟,我认为,应当给祁二少爷你提供更好、更准确的消息。”顿了一顿,凌昭云坐正身子,目光射向祁无芳的眼睛,流露出罕见的严肃之色,“于私,沉月宫主白轻墨乃我多年好友,不帮她,我良心不安。于公……碧落教我虽了解得不多,但长久看来,应当与沉月宫不相上下。这是两潭深不可测的潭水,绝非一日可以看穿。一旦开战,我凌昭云二话不说,自当站在沉月宫与碧落教一边。”
“你的意思是,青城派的实力,远远比不上碧落教与沉月宫?”
“不错。”凌昭云点点头,“很明显的一点。你看,大战在即,青城派派遣了多少门下弟子四处拉帮结派,这足以说明青城派虽然主动宣战,但它心里也没有很大的底,要给自己准备好援军,才能放手一搏。反观碧落教与沉月宫,不仅没有派出任何人拉拢关系,反而有不少门派来向他们示好,当事人淡定如一潭深水,这足以看出,那两个人,早已……胸有成竹。”
祁无芳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其他几大世家对此事是什么态度?”
凌昭云敲了一把折扇,回答道:“据我所知,武林第一世家白家与沉月宫向来不和,而且他们已经收下了青城派的薄礼,必定是要倒向青城派一方了。欧阳家随大流,想来亦是要与青城派合作。而这排位第三的陈家,虽然实力不凡,平日里却与江湖中瓜葛较少,有些独善其身的意思,此番始终态度暧昧不明,似乎是两不相帮。”
祁无芳道:“如此说来,我祁家若是选择碧落教与沉月宫一边,岂不是站在了这几大世家的对立面?”
凌昭云道:“你若站在青城派一边,便是站在了碧落教与沉月宫的对立面。你认为,这两派的真正实力,还会不如区区几大世家么?”
祁无芳站起身来,皱着眉头在房间里来回走了几趟,脸色略显凝重,蓝黑相交的眼眸在烛火的映照中更显深沉。
半晌,祁无芳停下脚步,转身看向凌昭云,缓缓道:“我与大哥分别执掌祁家半壁江山,单凭我的意思,并不能决定祁家最后的方向。”
这话一出口,便表明了祁无芳的态度。
凌昭云亦起身。
他明白,祁无芳是个彻头彻尾的生意人,他只要一出手,目标便是利益的最大化。所以,凌昭云说话时紧紧扣住输赢利益的字眼,他知道,只要能让祁无芳相信碧落教与沉月宫的胜算更大,他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看着祁无芳的眼睛,凌昭云折扇往他肩上一敲,笑道:“兄弟,你既然能这么说,便不会再有难事了。”
祁无芳挑起剑眉,一掌反拍在凌昭云的肩膀上,笑道:“那可要看你怎么帮我这个兄弟了。”
凌昭云被那厚实的一掌拍得险些龇牙咧嘴,折扇一手,一把挥开祁无芳结实的手臂,道:“我只是做个媒人,过些日子,我搭条线让你与沉月宫主见一面,到时才是真正做买卖的时候。”
喝了一口茶,凌昭云望着橱柜上轻柔摇曳的烛火,似有叹息,“天行有道,万物轮回。青城派老了,这么多年横行江湖,也够了。日后的江湖,将是年轻人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