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安康的儿子死了,还死得这么不清不楚,尴尴尬尬。虽说人已经入土了,但当日他陈尸于水沟之中,不知有多少人怀着叵测心思去看了说了,谢安康只要一想到自己成为城中贫民茶余饭后的谈资,人人都可嘲笑一番,便立刻觉得眼前发黑。
纵使自己夫人终日以泪洗面,他也硬着心肠,不许家中任何人再提起那死去的谢公子。
林少意和司马凤可不管他这许多,三个死者中,他们只进了谢家的门,自然要问个清楚详细的。
谢安康本不想多说,无奈禁不住司马凤劝说,加之听说顶顶有名的武林盟主和顶顶有名的刑名世家少爷来了,他的母亲、夫人全都从后院奔出来,哭哭啼啼的,要两人为谢公子讨回公道。
让仆人把女眷都带下去,谢安康反复要求林少意和司马凤承诺今日所说之事绝不对外透露半句,总算开了口。
仵作验尸的时候,发现谢公子阳根被人割坏,后面更是伤得一塌糊涂。为求稳妥,仵作一边验尸一边细细地讲解,谢安康听了一半,脸色就变了。
儿子风流成性,他是知道的。可从来招惹的都是女人,从未听闻他有这样的癖好。加之身上伤处说明谢公子竟如同南风馆中的小倌一般,浑不似个男人,谢安康如何不恼?
他一边说着,脸因羞恼涨得通红。但在他面前的几个人都神色自若,甘乐意更是主动掏出自己的空白小册子,殷勤地问他:“谢公子喉间是否也被抓伤?”
谢安康一愣:“是的。”
甘乐意:“四肢骨头尽碎?脖子和腰骨完好么?”
他问了许多问题,谢安康一一答了。有些仵作尚未验到,他也直说不知道。这十几个问题问下来,谢安康脸色也变了:“难道……还有人和我儿一般惨死的?”
他隐约听说城中还有陈刘两家,也是儿子死得莫名其妙,却没想到连少意盟里也有人出了事。林少意问他知不知道陈刘两家的孩子怎么回事,谢安康摇了摇头,直说不晓得。他的管家立在一旁,却小声开了口:“少爷清清白白,但陈刘两家的公子,却是有些问题。小人听说,那两位公子确实是好男风的。”
司马凤连忙详细询问,但管家也是从别处听来,流言蜚语,他也说不准到底是不是。
谢安康问过府中下人,尤其是跟着儿子的那几个。儿子失踪之前,正是去了春烟楼,可他率人去春烟楼追问,里面的人却说那日从未见过谢公子。谢公子出手阔绰,是个难得的豪客,春烟楼里的人没有不认识的。谢安康怀疑是春烟楼里头的人将自己儿子绑作肉票,继续着人查问,结果楼对面几个铺子里却有人告诉他们:谢公子那日没进春烟楼,而是经由春烟楼边的小巷子,径直往里头去了。
巷子尽头是东菜市,一个人蛇混杂的地方。谢安康正打算继续查下去,儿子的尸首便被发现了。
这下也不用查了,他只觉得羞恼万分。至于谢公子去东菜市做了些什么,他没兴趣,更不愿意去细查。
几乎一样的死状,且又是东菜市。林少意等人心里有了些打算,数人告别一脸忧虑的谢安康,离开谢府。
陈刘两位公子如何,他们不清楚,但谢安康的儿子和卓永,极有可能是同一人下的手,那人极可能就在东菜市里。根据迟星剑的命令,鹰贝舍的十方城分舍全力协助司马凤查办这件案子,如今探子们已经分散在城中各处搜集情报。司马凤和林少意略一商量,目前无计可施,东菜市十分复杂,擅入只怕打草惊蛇,因而只能先等鹰贝舍的情报。林少意建议司马凤回少意盟,可以再问问见过卓永的帮众。
甘乐意在一旁插嘴道:“若是鹰贝舍找到了陈刘两位公子的埋尸之地,我们不如去挖坟吧。”
宋悲言忽觉不妙:“甘令史!”
甘乐意神情很认真:“那两个人是怎么死的,若是不查清楚,总觉得不妥。”
林少意觉得这个提议已经很不妥了:“挖坟起尸这种事情,少意盟不做。”
甘乐意笑道:“不用你做,我跟小宋去挖就行。”
宋悲言大惊:“甘大哥!”
几人争论不休,齐齐看向司马凤。若是司马凤点头,那么甘乐意肯定就要去了。
司马凤有些心不在焉,甘乐意喊了他两声他才反应过来。林少意推了推他:“算了,先回少意盟吧。”
司马凤:“现在吗?”
林少意转身上马:“就是现在。若是再迟一些,只怕你魂都飞回去了。”
司马凤跟在他后头上了马,闻言很是扭捏:“说什么?”
“李亦瑾对付休息不好的人很有一套。”林少意笑道,“等你回到了少意盟,迟当家精精神神,你们就能好好聊天啦。”
迟夜白被窗外雨声吵醒时,已经历了一场无梦的酣眠。
桌上的安神香仍旧袅袅燃着,灯光晃动,映得墙上一片模糊影子。窗子没关紧,凉意从窗缝中溜进来,还有粉尘般的细雨。
他从床上坐起,脑袋沉重无比,但已经比之前好了许多。
身上衣物一应俱全,厢房里干净整洁,迟夜白回忆片刻,想起是李亦瑾把自己打晕了带过来的。
少意盟这位还俗的大师,作风十分快准狠,竟比林少意还要干脆。迟夜白揉揉脖子,并不觉得有任何不适。李亦瑾下手很巧,他现在反倒有些感激他了。
能睡着的感觉非常好。
迟夜白喝了杯尚暖的茶,出门准备去十方城找司马凤。
雨不知何时下起的,天已经完全黑了,一片潮湿之中,他看到廊下一路亮着灯,连少意盟中高大的桂花树上也缀了几盏。司马凤和甘乐意在树下的石桌上坐着,两人都听到他走出来,正扭头看着他。
迟夜白先是吓了一跳,脸上竟又莫名一热。
算了,先……先……先跟李亦瑾道谢吧。他踌躇片刻,转身快步沿着长廊要走。没走几步,甘乐意起身招呼他:“迟当家!我们在这里,过来啊。”
迟夜白只好慢慢走了过去。
两人正在小酌,桌上有酒有菜。甘乐意热情地让迟夜白坐下,问他现在好些了没有,是否还晕着,脖子疼不疼。司马凤只在他走过来的时候瞥了一眼,随即便低头喝酒吃菜,没有搭理他。
迟夜白没有坐下,直接跟司马凤说话:“我有些事情要告诉你。”
甘乐意左看右看,浑然不觉自己十分碍眼。
“没什么好说的。”司马凤冷淡道。
“我说完就走了,你先过来,是要紧的事情。”迟夜白催促他。
司马凤面前一碟花生米几乎被他吃得精光,杯中的酒却只喝了一口。他装模作样地又啃了两颗,见迟夜白走得稍远了才急急忙忙站起来。甘乐意连忙出手帮他扶着杯子:“急什么!打翻了!”
“甘令史,你可以回去了。”司马凤回头匆匆道,“回去吧回去吧。”
甘乐意又是莫名,又是愤怒:“下着雨呢,你把我拉到这儿来喝酒,酒都没喝两口你又让我回去了?!”
他以为司马凤请自己来喝酒是为了白日里撞得他满嘴哇啦哇啦的事情道歉的,谁料是这人不敢独自等迟夜白,拎他过来当陪衬。甘乐意愤愤将桌上酒菜收拾了,大步走回去,去找宋悲言吃喝。他决定在吃喝之时,要好好地、完整地、添油加醋地跟宋悲言说说司马凤这人的无耻行径。
走到无人的幽暗墙边,迟夜白才转身看着司马凤。
“你眼睛都好了吗?”他问。
司马凤心头一喜,脸上装出浑不在意的神情:“早好了。”
迟夜白松了一口气,流露出些天真的欢喜。
墙头上有一根粗大的桂花树枝,枝上挑着一个灯笼。司马凤许久没见他,没想到迟夜白竟这样憔悴苍白,心头的那点儿愤懑与戏弄的心思早就飞走了。他和林少意回来之后,听李亦瑾说了迟夜白的情况便知道不好。司马凤没想到自己所谓的“杀手锏”竟然这样有用,又觉得事情十分蹊跷:迟夜白就算答应了去查神鹰营和神鹰策的资料,不过几日,不应该有结果。
迟夜白侧耳细听,确定周围确实没有人之后,才开口将自己看到的资料告诉司马凤。
神鹰策是什么东西,神鹰营是什么东西,甚至包括文玄舟是什么人。他看到的所有信息,全都告诉了司马凤。
司马凤大吃一惊:他没想到文玄舟竟真的和神鹰策有这样大的关系。
迟夜白说得很快,但详细的内容并没有多讲。他被死去孩童不存在的魂灵困扰,可司马凤在这件事上不可能帮到他,他便不透露一言半语,只含混带过。
“你爹肯让你帮忙?”司马凤觉得不可思议,“他是怎么说的?”
“……他不肯的。”迟夜白想到自己忤逆了迟星剑,心中一片黯然,“他不让我进地库的密室。但我小时候进去过,而且我知道密室的暗锁,所以并不难。”
司马凤把他的话在心中转了两圈才明白是什么意思。
“小白。”司马凤突然严肃起来,“你现在睡得着吗?”
“睡得着。”迟夜白平静道。
“……有鬼在你身边吵你吗?”司马凤想到他幼时说的话,心中越来越不安。
“没有。”迟夜白仍旧很平静。
“有小孩子跟你说话吗?你怕他们吗?”
“没有小孩,我什么都不怕。”
司马凤站在灯火下,像站在化不开的黑暗里。他只觉得双腿如同石铸,想要朝迟夜白走近一步都迈不开。迟夜白在说谎,他和他相识太多年,迟夜白说谎时候的神情他太清楚了。
是自己害了他。司马凤突地后悔起来,恨不能回到当日,拦住跟林少意说什么“杀手锏”的自己。
“……为何要这样帮我?”他问迟夜白,“为何对我这样好?”
迟夜白听不明白:“算……好吗?”
灯光里,他一双眼中是真真切切的不解。
司马凤心头万分酸涩:“你没有什么话,别的话……跟我说吗?”
迟夜白想了想,摇摇头:“没有,神鹰策这件事比较重……”
他话未说完,被司马凤一把推到了身后围墙上。迟夜白吓了一跳,下意识地亮出防御架势,差点把一个重拳击在司马凤腹上。
“你在想什么,能跟我说说吗?”司马凤压低了声音,是迟夜白从未见过的愤怒神情,“你到底在想什么啊!你能清清楚楚告诉我吗!为什么当时不辞而别?为什么转身就不要我自己跑了!为什么要跟我……又为什么要这样帮我!”
迟夜白皱眉垂眼,目光停留在司马凤的肩上。那里被雨打湿了,沁出一片深色痕迹。
“我知道你对我是不一样的,小白,能跟我说个明白吗?”司马凤声音都哑了,“你给我个理由行么?是我误会了吗?我常跟你说的那些话,是不是让你不高兴了?每一句都是,我说的每一句都是认真的,我从来没骗你。你别骗我,也别耍我了,你告诉我吧。”
他的迫切和迷惑让迟夜白心中难过起来。
“你常说喜欢我……”迟夜白低声叹了口气,“可我没什么可以回报你的。”
司马凤一愣:“回报我什么?”
他突地想起之前许多事情。鹰贝舍的机密情报,洗笔翁的药丸,在黑暗中始终拉着他的手,短暂的疯狂,和心甘情愿接下他“杀手锏”的现在。
“傻子……”他二十余年的人生中,未有一刻像现在这样矛盾,一颗心像被浸了蜜的丝线紧紧缚着,滴出血来,“你要回报我什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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