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思瀚看看天道:“都说‘朝霞不出门,晚霞行千里’,这日头还不曾落尽,天边一片晚霞似火,怎的忽然就下起雨来了?”
张义山道:“这太仓湖上向来天气多变,那些旱地上的话,在此做不得数的。”
于是,几人只好以掌遮额,也跟着往上去寻人家避雨。
孩子们倒是格外兴奋,竟都高呼大笑起来,仰了头颈去接雨水。只是还没来得及撒欢两下,便被各家的大人远远骂喊了几声,然后打打闹闹地一哄而散。那个小兔子样的孩子人小、腿短,踉踉跄跄地跑赶不及,被落在了后头。
楚南明上前一把抱起他,问道:“你家在哪儿?哥哥送你回去好不好?”
“峰儿!”
孩子未及回答楚南明,听得这一声呼唤,扭头咧了小嘴应道:“姑姑!”
楚南明顺势看向来人,顿时忘了迈步,怔怔地立在原地。后头几人也是齐齐一窒,就连池凤卿也不由停驻了目光。
来人正是先前的白衣女子。撑着一柄白色的绢伞,从远处步步生莲地袅袅走来,犹如天边飘来的一朵淡云。然后婷婷而立。那么一身洁净的颜色,缀着伞上的几点绿叶,又如一朵白玉兰在雨中迎风而绽。伞下的容颜,虽无嫣然笑意,却让人生生挪不开眼睛。
一群不曾少见娇娥美眷的公子,饶是个个满腹文采,却都是一时找不着恰当的词句形容眼前的佳人,只觉得往昔所见的那些贵女、小姐们的形象,顷刻间纷纷蒙尘,集体灰败了下去。便是这如画的山水,也被这一道白影冲淡地失了颜色。
而池凤卿,不知怎的,忽然又鬼使神差地想起了碎玉江上那道不曾看见面容的红影,然后和眼前的身影不断交替转换,最终诡异地叠到了一起。仿佛看见脑海中那红衣倩影正顶着眼前女子的面容对着自己回眸一笑,又似乎是眼前女子身上的白衣渐渐呈现了红艳之色。池凤卿赶紧摇了摇头。暗暗自嘲,自己这是魔怔了。
女子见一群人呆呆杵在原地,连被雨水浇湿了也浑然不觉,面无表情地扫了一眼。然后从楚南明手中接过孩子,视线落在他因浸水而颜色变深的衣衫上,淡淡道:“这会儿倒不再是龟毛绿了。”旋即转身离开,走了两步又道,“叔叔尚有几件旧衣裳算得干净,也不知几位公子可会嫌弃。”
众人闻言回魂,楚南明更是心中一喜。听这意思,这姑娘不仅冰释前嫌,不曾再去计较那逗鸟戏弄之事,还肯让他们上门叨扰?于是越发满面笑意,口舌殷勤地追上去问长问短,一通闲扯。那姑娘却不理他的纠缠,只顾抱着孩子往前走。楚南明又要给她撑伞,却被她斜斜一避,碰了个软钉子。到底是世家教养的公子,再是粗枝大叶、不拘小节,也不会厚颜无耻地死缠烂打,几番不得回应,也自觉无趣,慢慢落下她两步距离,和同伴并肩而行。
池固伦见他热情消减,碰碰他的肩头揶揄道:“怎么?你也有吃瘪的时候?”说着,还刻意作态地长叹一声,“呀!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啊!”
楚南明斜睨他一眼,抽抽鼻子道:“姑娘家嘛,总是有些矜持的。再说,对她尚未知根知底,本少爷哪里就会无端地生出什么别的心思来!”心内却道,一般姑娘家矜持不语,那也是一副娇羞模样,或者,不欲同人纠缠,那也要着恼的。这位倒好,既不见欲拒还迎地羞怯之态,也看不出有什么不悦,却是生生地不肯理人,不知什么意思。明明不见拒人千里,却又似比拒人千里还生出股冷意。
雨势渐大,还起了风,身后也有不少渔船收网归来,正熙熙攘攘地泊岸归家。几人也没了闲心旁顾其他,加紧了几步跟上那姑娘,好早些进到屋檐下避雨。
不多时,几人便随那姑娘到了住家之处,看看房舍分布模样,聚集最密处大概差不多有几十户左右。这洲上的住户不同城中人家。没有粉墙黛瓦马头墙,更无青砖琉璃,只是用石块、黄土并糯米汁夯实的房子,屋顶茅草铺就,压了芦席、石头防风。布局也无幢进之分,只是自家的几间房挤挤挨挨地砌在一起,外围留了行走的道路,以区分各家各户。更没有筑山引水的花园子,只在门前用碎石片一左一右划出两块花圃,种着些常见耐养的杂花。花圃前头留着块空地,许是夏夜架设竹床的纳凉之处。再前,便是几垄小田,种着些果蔬,扎了圈篱笆防着鸡狗践踏。
随那姑娘到了门前栽着两丛美人蕉的一户,也不见铜环、铆钉、大铁锁,一扇木门随着孩子的小手往里一推,便吱呀一声开了。进去迈过一方不大的天井便是堂屋,虽是泥地、土墙,倒也打扫得干干净净,桌椅归置得整整齐齐。墙上刷了薄薄的石灰水,白白一片,立时也让建材粗陋的屋子亮堂了起来。
几人出身非富即贵,几乎不曾进过这样的人家。只因家教不坏,并非纨绔子弟,又兼心性使然,虽是有些出乎意外,倒也不曾大惊小怪。只是带着几分好奇,东张西望地打量上下左右。
“姑娘,峰儿带回来啦!”随着一声女子的轻呼,从东厢房里走出来个少妇。因为不曾料想站了一屋子的男子,才一露面又忙忙转身躲了回去。
那少妇回去修整了一下仪容,复又转身出来,对着白衣女子笑嗔道:“家里来了客人怎么也不言语一声!”又挪挪桌凳对几人招呼道,“家中简陋,又不曾好好收拾,叫各位笑话了。各位快请坐,我去沏茶。”
女子对那少妇淡淡回道:“他们只是来避雨的,嫂子不必忙活,找几件衣裳来给他们换了正经。我也带峰儿去洗洗。”说着,将绢伞撑在角落晾着,牵着孩子去了别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