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姮很快就被打了脸。
自打薛忱搬进公主府后,外头谣言传得越发厉害,他像是完全不知依旧故我。
每日出入公主府,按时上朝,照常做事,哪怕外界流言滔天,他也没半点想要搬出去的打算。
嬴姮刚开始还想着替他寻处宅子,可说了两次,每次薛忱都是“公主不愿收留?”,“身正不怕影子斜,公主难不成还惧这些流言?”。
见他说的一本正经,嬴姮倒也索性随他去了,反正她自认自己跟薛忱清清白白没什么不可见人的,就当是朋友落难府里住几日,难不成还能少块肉。
可后来,薛忱从外院搬进了内院,又从最初只在公主府外间走动,到后来能够自由出入她书房,连带着嬴姮自己都没察觉她已经很久没去看过后院那些人。
每日早起上朝二人同路,下朝后薛忱总能有各种理由寻她。
等嬴姮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不对时,还是那日晚膳时,云栽偶然一句“薛大人还没回来,公主可要等他一起用膳?”
嬴姮鞠水洗手,愣了下:“为什么等他?”
云栽下意识回道:“公主这段时间一直都与薛大人一起啊,您昨儿个还交待奴婢薛大人口味淡,让厨房备些清淡的饭菜……”
嬴姮神色变化。
“云栽,薛忱来府里多久了?”
“快两个月了吧。”
“本宫多久没去后院了?”
云栽愣住,隐约瞧出自家公主脸色不对,声音放低了几分:“薛大人来了之后,您就没去过了。”
“阿月他们没找本宫?”
阿月是嬴姮先前最喜欢的公子,模样精致,性子乖巧,弹得一手好琴又善解人意。
云栽低声道:“来过两次,可都遇上公主跟薛大人在一起……”
这公主府后院,旁的人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云栽却是清楚的。
除了那几个以面首之名留在后院保护公主的人,其他那些男子与其说是公主面首,倒不如说是公主瞧着他们身世可怜捡回来给他们一个容身之所。
如家道中落险些入了男倌馆的月公子,再如当初公主剿匪救回的安公子……
公主会给他们安身立命之所,他们也都是自愿伺候公主,公主先前的确是有垂幸,可那不过就是游戏人间借着他们安抚宫中那位的心,也为了让自己不有软肋保住先主留下的那些东西,可要论真情却是没有多少的。
公主照拂着后院那些人,给他们想要的。
后院的那些公子也都知道自己身份,不吵不闹。
薛大人进府之后,公主便大多时间与他一起,二人或聊政事,或是闲谈,有时候大半夜还在独处。
后院那些公子久不见公主的确来问过几次,可几乎每一次都撞上公主跟薛大人在一起。
所有人都默契以为公主要为薛大人收了心,时间长了,他们便也不再问了,只继续守在后院过自己的日子。
嬴姮听着云栽的话心里头沉了些,细想着近来的事,隐约觉察出不对劲来。
……
朝中于田地之事改革,触及不少人的利益。
薛忱忙的脚不沾地,间或还得应付那些难缠的勋爵显贵,等他察觉到嬴姮与他疏远时已经是好几天后。
他接连三日回府都没见到嬴姮,甚至就连朝堂之上,二人几乎也很少碰面。
“阿奈,公主呢?”
薛忱入了书房,却不见嬴姮身影,寻着嬴姮身边婢女问道。
阿奈跟云栽一样自幼就跟在嬴姮身旁,她闻言只是恭谨道:“公主在月公子房里。”
她看了眼天色说道:“眼下天都已经黑了,公主今夜怕是要歇在抚月院,薛大人是有事要寻公主吗?”
“您若是有要事不如告诉奴婢,奴婢替您通传,亦或是等明日公主起身时您再寻她?”
青年原本带笑的眸子弧度缓缓低了下来,明明半丝怒色不见,可淡红嘴唇轻抿时,任谁都能察觉到他心情不愉。
“我有要事寻公主。”
阿奈伸手挡着薛忱:“薛大人,天色已晚……”
“朝中政事,耽误不得。”
薛忱静静看着阿奈。
阿奈想起公主吩咐,忍不住无声轻叹了一声:“那薛大人随奴婢来。”
……
永昭公主府极大,当初圣上或是为了彰显对先主遗孤的照拂,也或许是为了取信先帝以及燕王他们,这公主府光是后宅便能顶的上寻常亲王整个府邸。
嬴姮怜惜后院之人,凡入府的几乎都有各自小院,而其中抚月院便是嬴姮替月公子亲自选的。
“月公子家在西南,又有一些异族血统,公主怕他在府中居住不适,便寻了人特地找着他家乡的模样改了抚月院中陈设,还因为月公子喜欢抚琴,说他人如清月,特地将他住处放在了摘星楼旁边,逢星月通明时正好能入阁中抚琴赏月。”
“这抚月院的牌子还是公主十六岁生辰时亲自写的,那会儿公主的字迹便已有如今风华了。”
阿奈领着薛忱朝着后院走时,指着路过的两处小院说道,
“这栖子堂和清林阁是安公子和云公子的住处,他们一个会武舞的一手好剑,一个有一把好嗓子,最得公主喜欢……”
薛忱虽住在公主府中两个月,可说到底不曾跟她后院那些公子有什么交集,他是知晓嬴姮后宅中豢养着无数男宠,可从未像是现在这般真真切切的感受过。
等到了抚月院外,仰头看着匾额上那龙游凤走的“抚月”二字,听着里头传出的丝竹琴乐之声,他嘴角抿的更紧了些。
阿奈进去通传,过了一会儿便让薛忱进去。
薛忱大步入内,瞧见的便是发髻松散穿着紫色云纱的嬴姮。
不似平日一身艳丽红裙肆意张扬,此时的她衣襟微松,纱衣斜挂在肩头。
仿佛是饮了酒,眉眼少了锋芒多了艳色,两颊仿佛染了胭脂带着红晕,乌黑长发垂落在身后。
她赤着脚斜倚在一身白衣清冷如月的男子怀里,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在他身上,露出的半截胳膊白得晃眼。
嬴姮身后的男人乌发垂落,二人发丝交缠,暧昧气息萦绕在彼此之间。
屋中还有两个男子,也俱都是长着一副好模样。
瞧见薛忱进来,嬴姮身后那人说道:“薛大人既然来寻公主,那我们先下去了……”
“下去做什么。”
嬴姮拉着南门月的袖子懒洋洋地说道,“你那新曲儿本宫才听了一半,你走了谁给本宫弹曲?你这一手好琴艺可是比宫里头那些乐师都要弹得好。”
南门月言语轻柔:“公主若是喜欢,我下次再谱些新的。”
“阿月这般贴心,本宫当然喜欢。”
嬴姮扭头朝着他嘴角上就亲了一口,在那清冷公子面染霞色时笑着坐起身来,拉着滑落肩头的纱衣赤脚就想下地,却被南门月拦住:“天有些凉了,公主先穿鞋袜。”
他起身便蹲在了嬴姮身前,拿着鞋袜替她穿上。
嬴姮悬着脚踩在他膝上由着他折腾,面上朝着薛忱问道:“薛郎中,你这大半夜的非得让阿奈带你过来,说吧,有什么要事?”
薛忱目光定定看在她被人握着的白皙脚踝上,抿了抿唇:“是有些屯田的事情想与公主商议……”
“可别。”
嬴姮摆摆手,“那改良田制的事是工部的差事,先前皇叔已经下旨也有了决断,将这事交给了陈寅让你辅助,再不济还有胡志仪呢。”
“你要是有什么事儿不明便的也该去找他们商量,本宫要是插手多了,回头皇叔又该多心了。”
薛忱抬眼看着她。
嬴姮笑着说道:“你可别看着本宫,看本宫也没辙,朝廷里的事情你该明白,本宫有些东西是不能碰的。”
“你我虽有交情,可本宫也不会为你破例。”
薛忱拳心微紧,几日前她不是这么说的,她也从不是会因皇帝忌惮便不管这些的人。
嬴姮看着他紧绷起来的下颚,扬眉说道:“还有事吗?”
薛忱:“……没有。”
嬴姮顿笑:“那你还不走?”她玩笑似地道,“这良宵美景的,你可别打扰本宫享乐。”
薛忱紧紧握着拳心起身时,嬴姮在他身后说道,
“对了,本宫替你寻了处院子,里头也都收拾好了,那地方离工部就一条巷子,去宫里头也不远,等明儿个让云栽他们帮你收拾收拾,早些搬过去吧。”
薛忱猛地回头:“公主是要赶我走?”
嬴姮微侧着头看着他:“你是工部郎中,是皇叔看重的新贵,这次屯田之事若是办好,陈寅那元辅之位稳了,你在工部的位置怕是也能再往上挪一挪。”
“你总不能一直都住在本宫府上,若真因外头那些流言蜚语阻了前程,本宫可就是罪人了。”
“我不在乎……”
“可本宫在乎。”
嬴姮打断薛忱的话,抬眼看着他,“本宫是喜欢美人,可只喜欢乖巧无害的,喜欢能留在后宅伺候本宫的,你我二人虽然交情好,但本宫对你又没什么想法,你总不能叫本宫白白为着你背上个染指朝臣的恶名?”
“况且你该明白你若是想要朝上走,就该好好珍惜你自己的羽毛,你往后还要娶妻生子,老住在本宫府里像是什么样子,回头真吓的那些个小姑娘没一个敢靠近你的,你可就得孤独终老了。”
“本宫可不干这种丧良心的事。”
她笑容盈眼,看似玩笑,可每一句都让薛忱心冷几分。
嬴姮说道:“本宫知道你眼光高,那薛家提的婚事你若不想要,京中多的是好姑娘,等回头你若有瞧上的跟本宫说上一声,本宫替你去宫里头讨个赐婚,保准叫你婚事办的风风光光的……”
薛忱看着眼前笑盈盈的女子,只觉一股郁气聚集在心口,他沉声打断她的话:“不必了,我心悦……”
“薛忱。”
嬴姮没等他说完,就抬眼道,“你是聪明人,别叫本宫为难。”
薛忱到了嘴边的话瞬时僵住。
嬴姮眼中笑意散去,神色淡漠地看着他:“本宫喜好男色,不会为了任何人放弃满园盛景。”
“你的前程在朝堂,以你之能将来必能入阁拜相,别折在不该折的地方。”
她说完之后,微垂眼帘,
“天色晚了,回去吧,明日让云栽送你去薛宅。”
薛忱手中捏的极紧,下颚绷起来时牙根都隐见了血腥,脸上也因嬴姮那些话失了颜色,可无论他看多久,对面的人都只神色淡漠仿若这段时间的亲近都是假的。
他喉间生疼,云栽有些不忍地上前低声道:“薛大人,奴婢送您出去吧。”
薛忱转身就走。
……
“公主,薛大人好像很难过。”
“一时难过罢了,过两日就好了。”
“可薛大人……”
“提他做什么?本宫对他又无意,何必误人误己。”
薛忱隐约能听到身后嬴姮与那月公子说话的声音,站在院中还能瞧见屋中灯烛的光落在门窗之上。
那窗棂后嬴姮攀着那清俊男子便亲了上去,二人身影交叠时,嬴姮青丝如瀑,纱衣微落,片刻被那男人抱起,而另外两个男子关上门窗退了出来。
“薛大人…”
薛忱唇上都咬出了血来,死死看着窗扇之后。
无论云栽怎么说他都不肯离开,而屋中南门月将嬴姮抱到榻上,原本就想起身。
嬴姮伸手便勾住他脖子:“去哪儿?”
南门月低声道:“薛大人已经出去了。”
“他出去他的,干本宫什么事?”
她拉着模样俊美的男人就靠了过来,直接红唇迎了上去翻身将人压在身下,“你不是还要给本宫弹曲儿吗?”
“那我去拿琴……”
“拿什么琴,这样弹便是。”
“公主……”
屋中隐约的声音流泻而出,那唇齿间流转着暧昧的话传出来片刻,就有男子压抑的声音传出,而云栽就那么看着身旁的薛忱像是石柱似的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脸上血色褪了个干净。
……
嬴姮虽有故意做给薛忱看的意思,可同样也不会委屈了自己,她是真真切切的享受了一夜,接下来好几日更是夜夜召幸,身边从未缺过伺候之人。
她不想叫薛忱将心思放在她身上,也想着以薛忱的性子看着温雅实则傲气,骨子里也不是那种会委曲求全的人。
先前他只是偶有听闻她的那些事迹,从未亲眼看过她“声名狼藉”的一面,如今瞧了,那点子心思怕能散个干净,说不定还会对她心生厌恶。
可谁想那之后数日,薛忱虽未曾见她,却依旧留在公主府里。
问云栽,云栽便说:“薛大人不肯走。”
嬴姮皱眉。
“薛大人不要您给他的宅子,也不准人进他住处,奴婢说过两次他都未曾理会。”云栽顿了顿,“公主,可要奴婢带人送薛大人出府?”
嬴姮没想到都到这份上了薛忱还不肯走,她眉心都皱了起来,沉声说道:“替他搬,把人撵出去!”
“是。”
云栽领命就朝外走,可还没出门前就被嬴姮叫住。
“等等,回来!”
嬴姮脸上有忍不住的恼怒,眼里也是染着火气,难得的低骂声:“这混球!”
这个薛廷安是吃准了她舍不得他那张脸是不是?
眼下工部办着屯田改制的事情,薛忱本就树敌无数,为着推行新政得罪了一大帮子的勋贵世家。
那陈寅有陈家撑着,胡志仪有皇帝在后,可薛忱什么都没有,要不是他还住在她府里,满朝的人都知道他们关系暧昧也知她护短不敢动手,薛忱怕是早就被人罩了麻袋沉了河。
早前说薛忱跟她厮混,外头流言蜚语虽多,可好歹顾忌着她不敢如何,可她这会儿要真是叫人将薛忱“撵”出府。
那些指着薛忱说他抱着她石榴裙朝上爬的人,非得落井下石活埋了他不可。
“公主?”云栽迟疑,“薛大人那边……”
“别管他,他爱待着就待着!”
云栽看着自家主子双眼又恼又怒还偏不愿伤了薛忱的样子,迟疑了片刻才忍不住说道:“其实公主挺在意薛大人的。”
她跟着公主多年,从公主十五岁挑选第一个男人开始,这永昭府后院里的人就从未少过。
公主游戏人间,对后院所有公子都一样体贴,可这种体贴跟对薛忱的态度是不一样的。
薛忱入府后,公主准他随意进出书房,准他在府中任意走动。
朝中的事情她愿意跟薛忱商议,就连以前只与安国公和燕王爷说的话也偶尔会跟薛忱提起,两人能对弈一宿,能品茗赏景,就连公主外出时瞧见好看的簪子也能惦记着给薛忱带上一支。
这两个月薛忱在府里住着,人人都看得出来公主待他的不同,先前月公子他们之所以“避嫌”,那也都是因为公主待薛忱的特殊,而这份特殊或许连公主自己也未曾留意过。
嬴姮脸色有些不好看。
云栽小心翼翼地道:“公主对薛大人是有那么一点儿喜欢的吧……”
嬴姮看了她一眼。
云栽连忙闭嘴。
嬴姮走到秋千架下,扯着秋千绳荡了一会儿,心里头那些怒气散了后,她才仿佛回答云栽先前那问题一样开口说道:
“薛忱长得好,性子好,有能力,人也出众,他几乎处处都长在本宫喜欢的点上,本宫对他有好感是很正常的事情。”
她坐在秋千上双脚轻点着地面,那秋千停下来,
“本宫要只是寻常女子,肯定哭着闹着死缠烂打也要跟他在一起,可本宫不是。”
当初皇祖父去之前给了她选择,也给了她去过普通贵女生活的机会,是她自己舍弃了去当一个处处有人照拂尊贵安稳的公主,选择了今日这条路。
她宫蹚着荆棘走到今日,身后牵扯了太多的人,她绝不可能放弃一切再像是寻常女子一样去过这一生。
嬴姮想起当初爹爹骤逝,皇祖父伤情之下临终之前跟她说的那番话。
她拉着秋千的绳结说道,
“本宫不可能舍了现在的一切嫁于他为妻,他也不可能舍了朝堂仕途进了本宫后宅。”
薛忱对她的那些喜欢,多是因为她与寻常女子的不同,也是因为他从未见过与她一样的女子,若是她也与其他女子一样,穿着裙衫,留于后宅,日日操心着那些鸡毛蒜皮的事情,他的喜欢能维持多久?
同理,嬴姮喜欢的是那个立于朝堂,清冷矜贵,骄傲自信的薛廷安。
若他真进了公主府后院,如那些男人一样只围着个女人团团转,哪怕这个女人是她,她也不会喜欢。
云栽听着嬴姮的话忍不住道:“也未必要嫁娶,大不了就这么处着……”
“人的欲望是无尽的,没在一起时只想着在一起,在一起后就想要独占和永远。本宫给不了他,何必耽误他?”
“可您又没问过薛大人……”
嬴姮睨了云栽一眼:“你今日的话格外的多。”
云栽倒也不怕她,只低声嘟囔:“奴婢只是觉得,薛大人挺可怜的。”
嬴姮脚尖踩着地面用力一蹬,秋千就晃了起来。
“有什么好可怜的。”
她本就是没有良心的人。
这世间女子千千万,再浓烈的喜欢也总有消退的时候。
等时间久了,看多了她肆意男色的模样,他总会知道他们是不合适的。
到时候他好好当他的薛大人,寻一个好人家的姑娘,成亲生子过他的安稳人生,何必跟她搅合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