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林旁的这片树林实在说不上有何奇特之处,即便是放在山上或是山下任意一处地界上恐怕都难以吸引猎户的光顾,然而就是这座树林,秦萧楚硬是要惊起林中生灵无数,不为其他,只为身法之道能有所突破。
那位在自己师父手下没能撑过一招半式的施主渐渐步入了树林中,消失在自己视线内,虚谷心中实在忐忑不安,只能逐步走近后侧耳聆听,指望着能听到些什么动静声响。
然而此时在虚谷听来,别说是秋末的蝉鸣,这片树林忽的就陷入一阵寂静无声的状态,塔林本就位于黄粱寺的偏僻地界,习惯了鸟语虫鸣的虚谷心中忐忑更重,那位施主可别在林中出了什么意外便好,倘若在林中受伤那便会为师父添上一份罪孽。
心怀不安的虚谷已经来到树林前,也不敢确定其中发生何时,又怕误了施主的手段,当即望而却步,仅是朝着树林内轻声喊了句:“施主。”
树林内是一片毫无声息的寂静,虚谷心中没底,鼓着勇气略微加大了音量,再度焦急的喊道:“施主!”
虚谷和尚的话音还在林中回声荡荡,然而这道声音却如同是某种神奇的机关,树林内顿时飞出数以百计似受到惊吓的各式鸟类,展翅扑腾鸟语四起,虚谷和尚下意识的后退两步,林中又响起沉寂了一小会儿的蝉鸣虫声。
虚谷和尚回想起自己似乎也曾有这般的经历,当即欣喜一笑,师父所创的那篇《捕蝉经》其实并非如其名字那般是要捕蝉,而是化蝉,《捕蝉经》讲究的是倘若想要融入这类生灵当中,应把自己当作是其同类,而有血有肉的人是高等生灵,却也只能选择去习惯林中法则。
《捕蝉经》中所讲的踏、借、避、抖、落,无外乎是‘静’与‘动’二字,静则润物细无声,动则大开大合,很显然自己方才那一嗓子是打破了那位施主营造出来的‘静’。
树林上空不断有飞鸟窜出,但总有飞绝时,当一切重归于宁静,在虚谷的翘首以盼之下,神色疲倦的秦萧楚身形摇摇欲坠走出了树林,不等虚谷开口询问遇见了什么?感觉如何?秦萧楚就已强作精神,拍了拍身上灰尘,呢喃道:“踏借避抖落,都只在一招一式一念之间,都是与天地万物在周旋;这世间万物,都值得敬仰,”话语间透露出一股意犹未尽。
这一番呢喃虚谷是尽数听在耳中,细细想了一会儿便心中有了数,当即双手合十虔诚道:“恭喜施主参透《捕蝉经》。”
秦萧楚回头淡看了一眼树林,又望向前方无数的石塔砖塔,忽生一股众生渺小的错觉,感叹道:“经法高深,远远谈不上参透,只敢说是有了一知半解略懂皮毛。”
虚谷只把这当作是一份谦虚,当即问道:“那施主,在林中可碰到了猛虎?”
秦萧楚嘴角含笑从容的说道:“遍地尽是虎,猛虎在心中。”
早就知晓林中无虎的虚谷未曾料到这位施主能给出这么高深的见解,一时之间慌了神,愣在当场。
秦萧楚仰望着落日之色逐渐西下,又朝着这位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和尚低头示佛礼,毕恭毕敬:“虚谷,我叫秦萧楚,该下山去了。”
虚谷犹豫了一小会儿,似乎艰难抉择,就在这位自称秦萧楚的施主欲转身而去之时才开口说道:“虚谷送施主下山,”寺前没有迎客松,寺内还有送客僧。
秦萧楚也不去思考这位一辈子都无法出塔林的和尚该怎么送自己下山,只是爽快的点了点头。
然而就在自己再度跨入这片树林打算按原路返回时,身后虚谷神色畏畏缩缩,一步一望一步一探,秦萧楚这才发现,这位浓眉大眼的年轻和尚大概是要偷偷的送自己下山,当即看破不说破,山上寺内奇奇妙妙,自己看不穿的数不胜数,自己本是过客,何必刨根究底。
再度走入这片树林,秦萧楚忽然感慨万千,若不用心,此地万物寻常,若闭眼倾听,此地万物生长,都在一念之间。
二人只不多时就已走出塔林前的树林,转而步入新的树林,树林旁侧是古灯茅屋,尽头是佛殿与无数的禅房,是出寺的必经之路。
秦萧楚看见茅屋门前站着一位老僧人,便点头微笑示礼,虚谷也去瞧了一眼,却宛如瞧见了什么恐怖之人,神色惊慌。
秦萧楚好奇,那人不过是古灯师父枯木禅师而已,秦萧楚转头一想,莫非是虚谷和尚自己悄悄溜出塔林被人撞了个正着,心虚了?
秦萧楚随后情不自禁点了点头,大概认为自己猜想的没错,便试探的继续迈开步伐,朝佛殿走去,想要看看这位年轻和尚是否会跟上自己的脚步。
虚谷和尚低头瞥了一眼枯木禅师,只见枯木师叔竟是毫无动静,徘徊了一会儿才姿态扭捏的紧跟秦萧楚身后。秦萧楚当即是心知肚明,止不住好奇出声询问:“为什么担心被人发现自己离开了塔林,”也没想过埋头尾随在后的虚谷能给自己回复,兴许已被正好撞见了自己的枯木禅师吓破了胆。
虚谷闻声后,愕然抬起头不由自主的“啊”了一句,继而“哦..”了一声,显然心不在焉,沉思片刻才回答道:“想在寺内看看山上的风景。”
虚谷这番状态与在塔林时是决然不同,果然是受了枯木禅师的影响,但未曾想到虚谷能给出回答的秦萧楚有感而发,再度问道:“这座黄梁山,山上山下都是一样,但是你都没出过塔林,就不想看看山下的风景?”
虚谷一脸认真:“施主,可不能戏言,佛心在山上,不敢看山下。”
秦萧楚本意觉得好笑,看个山下有什么不敢看的?却不好出言解释坏了这位年轻僧人的规矩,更担心自己若是逾越了规矩,变成了亵渎更是不好,便选择三缄其口继续赶路。
秦萧楚继续赶路,枯木禅师出言喊道:“秦施主,落日还早,何不洗去林中风尘好下山?”只字不提下一任守塔僧虚谷。
秦萧楚看了眼虚谷,从中看出了丝丝不安,安慰道:“我去向古灯告个别,在这等着我也好。”
满怀不安的虚谷点了点头,看着秦萧楚走进茅屋后寻了处粗壮大树藏了起来。
秦施主已经走到跟前,还是那般低头问礼,枯木禅师点头回以一笑后便朝屋内喊道:“古灯,去给秦施主打盆水来。”
古灯听闻秦施主出来了,当即喜出望外从屋内探出个脑袋朝外瞧了瞧,又缩回屋内端出一盆清水摆在秦萧楚身前,脆声说道:“秦公子,小僧还以为你打不过慧礼师叔呢,慧礼师叔老厉害了。”
秦萧楚将双手渗入盆中,享受着秋水清凉,对小沙弥这话也是老实的回答:“确实是没能打过。”
小沙弥顿时好奇了起来,围着秦萧楚打转,双眸疑惑横生:“咦?那是不是受伤了,怎么这么晚才出来?”
秦萧楚望向那片赐予自己一身风尘与身法之道的树林,神情故作轻松,“因为那片树林里飞禽走兽应有尽有,令人流连忘返。”
小沙弥不懂那么多,嘀咕着,“林中虫子多,每次路过都要被叮几个小包,一点不好玩。”
秦萧楚淡然一笑,继续清洗脸上污垢,待到将脸上最后一滴清水擦尽,才轻手拍了拍这位曾给自己念经的小沙弥的脑袋,“时辰不早了,我也该下山了,听说你要穿袈裟,以后也可以下山去,如果有机会去到金陵,兴许还能碰到。”
小沙弥眨巴着眼睛,自己身披袈裟的事被人提及顿时心中乐开了怀,笑脸如花灿烂不已。
秦萧楚朝着两位僧人回礼示以感谢之后也不多做停留,便继续朝着寺外的那条路走去。
秦萧楚与古灯的对话,枯木禅师全程都在聆听也不插话,直到秦萧楚走远,这位老僧人这才嘀咕道:“古灯,听你方丈师父说,很久以前也有一位秦姓的公子上过山,这是因果还是佛缘?”
古灯对此没有丝毫兴趣,笑着回到屋内开始倒腾着晚上的饭菜。
枯木禅师嘴角渐生笑意。
秦萧楚走光明大道,虚谷躲躲藏藏,终究是要穿过佛殿,穿过寺内那条两旁尽是禅房的主道,虚谷想藏已是无地可藏,只能低着头跟在秦萧楚身后只希望别被人看到就好。
秦萧楚有些疑惑,进寺时这条道空无一人,此时却僧人来来往往,似乎这座寺庙突然在自己进塔林的这段时间内变出了数以百计的僧人。
秦萧楚只能感叹这座寺庙怀有一份奇特,而自己在其中又颇为独特,却没有人对自己有丝毫在意,反而是身后那位战战兢兢的虚谷和尚会时不时的引来寺中其他弟子止步低头唤一声‘师兄好’的问候,不仅是虚谷自己摸不着头脑,秦萧楚更是摸不着头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