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下陷入空气似凝固了一般的寂静,秦萧楚举目四望,望不出个一二三,心中正发怵。
装神弄鬼之人似乎不甘寂寞,引的四周树枝传来阵阵异响,众人皆转头看去。
霎那间,许多身穿白衣的女子披散着秀发在各树杈背后探出一张张秀丽的脸,毫不隐讳的各自调整姿势。
有坐着、靠着、站着,神情自若,时不时相互交头接耳,不喜不笑,甚是吓人,却唯独没有男性。一个个姿色都不差,但方才那老迈的声音绝非出自这群年轻女子之口。
秦萧楚视线一收,往近了看这群女子,发现她们脸上都淡抹着天脊城与玉门郡盛产的北含胭脂,看来都是北域与关内玉门郡中人。
北方的胭脂讲究一个淡,只在脸上轻微的涂上一层稍加点缀,更能体现原始的面貌。
对于北域而言,用得上胭脂的女子,几乎都是天生丽质。
中原人口基数庞大,对外来事务都展现出极强的包容性,中原及南方的胭脂涂抹风格可谓是淡雅浓厚妩媚皆相宜。倘若不是在此时此刻的此地,见到此景,很难把这群女子与女鬼联系在一起。
青婵袁宿等人早已吓的魂不守舍,以曹轻侯庞大的身躯作掩护,乖乖的躲在身后。这般也好,不拖后腿。
自打见到这群女子起,苏长河就已明了,心中也稍显放松了些,这群女子正是之前在这山鬼转野道上碰见的那群女子,只知道她们并不伤人,却不知这次出现在这又是为何。
曹轻侯不顾身体大伤未愈,背上白虎一促即发,黄伯奚握剑在手,一副大敌当头的模样。
独自在前的秦萧楚面不改色,黄伯奚只说这位北域的二公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
树上女子不动,树下几人不出手。
一位满头银发的婆婆持着拐杖,迎着镖师的灯笼透射出的亮光,从漆黑的丛林深处中缓慢走来,一路自嘲般说道:“装神弄鬼?老身大半辈子都待在这破地方,装神弄鬼也不是一时半会了。”
秦萧楚紧盯这位太婆,别说是自己十八年没出过白灵岛,即使是太武山掌门黄伯奚也不认识这人,二人眼睛对视,唯有摇头表示不知来者是谁。
曹轻侯一头雾水,加之这稍显压抑的环境作怪,忍不住大声喝道:“疯言疯语,好生说话,不然别怪曹某人下手重。”
这一大喝,背后袁宿与青婵倒是有了些胆色,悄悄露出脑袋看着前方的情况。
老者毫不理会曹轻侯,正面看着秦萧楚,自言自语道:“秦武啊秦武,你从去了北域,半步都不踏进山鬼转,难道是知道老身在等你?”
秦萧楚眉头微皱,问道:“您认识我爷爷?”
提起秦武令曹轻侯措手不及,不禁仔细打量了这位老者,左手负背右手持拐,双眼微眯老态龙钟,怕是年事已高。
老者视线从秦萧楚身上收回,不再看任何人,也不搭理谁,就像空巢老人般自言自语:“别说你们不知道老身是谁只怕再过些年,老身也会忘了自己是谁。”
树下众人疑惑更深。
树上女子中,有人冒出一句洪亮且夹杂着愤怒的女声,直指秦萧楚:“太婆最想杀的人就是你爷爷,既然他已经死了,那就只能杀你!”
话音刚落,一道刀光已经急不可耐的出现,一女子跳跃而起单手持匕,无视其他人的存在,直接冲向秦萧楚。夜色当空时,灯笼透出的光线犹为闪耀,更能看清这位女子脸廓的精致,估摸着得有个二十五六。
秦萧楚反应极快,袖手下挥脚步连连后退三步,苏长河一个大踏步迎上前去,一退一进之下,为秦萧楚留下一片安全的区域。
苏长河拔剑挡在秦萧楚身前,剑刃挥出一道轮廓,撞上迎面而来的匕首,随即剑刃一转,卸去匕首之力,实为巧劲。
持匕女子被剑刃一带,身形酿跄后退四五步,苏长河自己也随着撞击的惯性跌跌撞撞后退半步有余,也不恋战,只是死死护在秦萧楚身前。
刹那间的剑光火石,吃亏的持匕女子心有不服,正调整好姿态欲求再战。
持拐老者眼睛微闭,轻声喊道:“云儿。”
被称为云儿的女子闻声当即止住动作,脸色懊恼的瞪着对面苏长河,鼻息不屑的哼了一声,心有不甘的退回到老者身后。
曹轻侯走前一步也挡在秦萧楚身前,顿时聚气猛涨,目光犀利缓缓说道:“说,你到底是谁,不然别怪曹某人手下不留情,”倘若这老者一个不答应,曹轻侯定会顾不得自己身体还未痊愈就会直接要了这位老者的性命。
曹轻侯是庙堂之上出了名的疯狗,即使是金陵孙家的那位四方圣对其也是能忍则忍,好在曹轻侯虽然在庙堂之上略显跋扈,却也知道些许的分寸,始终没有惹得那位孙圣人动怒。
曹轻侯自己也心知肚明,除了金陵秦家家主,从不曾低头服过谁,也不曾畏惧怕过谁,即便栖身于金陵秦家地位亦是超然。
老者闭眼陷入沉思并不说话,树枝上的女子一改之前淡然的模样,接二连三的下树掏出匕首,严阵以待。
因担心曹轻侯身体有恙,黄伯奚缓步走上前来,并不看这位庙堂傲骨一眼,随即默念口诀,太武剑脱停滞空中,面朝持拐老者,自报家门道:“贫道太武山黄伯奚。”
众人自然知道这等架势下一步是要干嘛,黄伯奚问剑来了。
“老身与秦家的事,容不得你这外人插手!”老者有些气愤,直接扛起拐杖,如暮色不甘落幕。
二人再无废话,太武剑撞击拐杖,黄伯奚内力着实更为浑厚,仅仅一撞,黄伯奚后退三步,老者连续后退十步,不得不用拐杖钉在地面延缓后冲惯性,随后双手扶拐喘着粗气。
一招之下高低立判,黄伯奚收剑抚须坦然自若,不进一步赶尽杀绝。
曹轻侯心有余悸,庆幸这位老道没有丧心病狂为那位拦路和尚复仇,不然只怕是回不去金陵了。
秦萧楚被这一招所吸引,惊叹于这位老道长的出招不像之前那位老和尚的天崩地裂,更似故意收敛气机,在攻与守之间游刃有余。只道是前人篆书不弄虚作假,太武山人着实非同凡响。
一招落败的老者闭目不语,那群持匕女子却不罢休,立即挡在老者身前,个个狠张怒目,对其余每个人都满怀敌意。
不知是因为实力悬殊或是顿悟到什么,老者泄气般的说道:“罢了,黄土已经埋上老身的脖子了,留着这口气下了黄泉再找秦武算账,云儿,我们撤。”说完便缓缓转身,朝背后走去
曹轻侯背上突生白虎气势凌人跃至已经转身的老者身前,愤怒道:“既然来了还想走?没那么好的事,我曹轻侯可不答应!”
黄伯奚不发表任何意见,保持着持剑抚须的仙人模样。
秦萧楚于心不忍却不知如何开口,却紧盯这位老者,想要找回忆中寻些蛛丝马迹。
被惹怒的女子们下一秒便将曹轻侯围住,刀剑喑哑一触即发。
曹轻侯毫不畏惧,隐约可见背上白虎。
千钧一发之际,有人试探性的轻声开口道:“可是蔡萦?”
众人目光齐刷刷的看向突然抛出这个问题的秦萧楚。
秦萧楚目光如炬,不动声色,静待回答。
“蔡萦?”仙人模样的黄伯奚不禁眉头微皱陷入不停思索中,似那仙人也有忧愁。
老者狐疑尽显,既惊讶又不解,问道:“嗯?秦武孙儿,怎知老身?“
作为少壮派的曹轻侯苏长河,对这名字没有印象,更不知秦萧楚为何念出这个名字。
已经躲在镖师身后的袁宿闻言一惊,眼睛左右急转做思考状,突然探出脑袋壮着胆子插了一句:“小的知道,小的知道,小的以前在茶馆听几位商铺老板说到过这个名字,好像是几十年前从南疆出来的高手,想不到现在居然是这般模样了,啧啧,这岁月还真的是不饶人啊。”
老者怒目一瞪,袁宿被吓一跳又缩回脑袋,知道自己心直口快说错了话,乖乖的闭嘴。
黄伯奚仔细一琢磨之后接着说道:“传言说当年秦武前往北域筑城途径这密云高原被一群黑衣人设伏,是一位女子领着百位苗疆异士拦住黑衣人,秦武才得以逃出生天,后来那名女子生死不明最后不了了之了,当时都说是秦武捡了一条命,这位女子,就是你蔡萦?”
身份被识破的老者发出一阵惨笑,犹如人之将死的哀嚎道:“是不是老身都并无大碍,既然秦武已经死了,什么都没关系了,哈哈哈。”
问题得到证实的秦萧楚心中释然,说道:“柳爷爷曾与晚辈谈及过,他说秦武爷爷这一生不亏欠任何人的,除了一位叫蔡萦的女子。”
“柳爷爷?可是金莲令柳阙?”黄伯奚问向秦萧楚,后者点了点头。
蔡萦面部轻微颤抖,神情凄惨,或许因为秦武还曾记得自己,痴痴地说道:“这又有何用?他命老身此生不得踏入北域半步,老身便不入北域半步。如今老身已经这般模样....。”
“你若执意要杀老身动手便是,但还请放过这群女子,云儿,你们也勿要寻仇,老身走后,你们也都散了,”语气毫不畏惧,捎带一丝解脱。
被称为云儿的女子脸色焦急却又不知该如何劝说,不甘心山鬼宗宗主就这般将几十年的基业毁于一旦,只是轻声道:“太婆!”
本名为叶萱云的云儿,想起自己此生遭遇,自己本是天脊城内叶家三千金,七年前,因一位牧民看中她家族产业,千方百计创造偶遇邂逅制造相遇,一来二去,年少懵懂的自己将那归其为缘,即使家族百般阻挠还是坚持私定终身。
然而牧民与自己成亲之后,耗费叶家资产整日流连于各个烟花柳巷之间,本性暴露无疑,且不说那牧民朝三暮四,邻舍闲言风语可不少,而到那时自己才幡然醒悟,原来自己钟爱的人竟是这般不堪。
叶家家主嫌牧民为家族抹黑,一怒之下将其赶出叶家,自己无力改变一切现状准备用三尺白绫结束这一生,恰巧被山鬼宗在天脊城的细作所发现才救下一命。
对于自己而言,本就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当得知山鬼宗内女子都有这般遭遇时,便觉得这里才是自己的归宿。在山鬼宗内,自己师从太婆,习得一手杀人术,当亲手将白刃刺进牧民的胸膛时,看着这位自己曾经深爱过的男人露出像狗一样祈求般的眼神,自己才知道这确实是缘,是孽缘。
白刃拔出后,头也不回的回到山鬼宗,即使那牧民渐渐没了呼吸。
........
早期的山鬼宗并没有名字,山鬼转野道也不叫山鬼转野道。正是这群以复仇惩戒为目的的女子经常在夜间出没,遇见负心者便夺命锁魂,便被往来游民称为山鬼打转,后来,山鬼宗这个名字渐渐流传在北域玉门郡两地之间。
那位素未谋面的爷爷一直是秦萧楚心中的谜团,但就事论事来讲,秦萧楚更关心眼下,出声问道:“为什么要在这里等他?又为何要取我性命?”
被问中命脉的老者惨淡一笑道:“他误老身年华,老身不杀他子孙难解心头恨!山鬼宗的宗义,便是杀尽天下负心人。”
老者话匣子被打开,眼神痴迷,缓缓诉说:“老身明白,秦武要做那万古臣,只怪老身当年仰慕他号令麾下千军万马时的意气风发。那年在南疆,他高坐披甲战马,一身雕翎铠甲,与茫茫人群中望着老身许久,老身只把这一眼做缘,便不顾其反对,执意千里追随。一切都是老身自找的,不怨别人。”蔡萦道出这席话后,似乎想明白了,表情一阵轻松,双手颤巍巍扶着拐杖准备离去。
柳阙从未对自己说的详细,按照柳阙所描述,自己那位任首任北域王的爷爷或许未对任何人说过此事,秦萧楚不禁怜悯这位太婆,轻声问道:“那你为何不去寻他?”
蔡萦止住脚步,黯然神伤沉默许久后才缓缓说道:”他曾夸我懂事。”
秦萧楚心中已然明了,眼前这位太婆心系爷爷,又不得诉说,痴情多年耽搁一世年华,欲求无果后只能以复仇之名解恨。
太武山掌门遇到如此情况也是一头雾水,道:“秦武不来找你,你又不去寻他,又何苦蹉跎了这几十年?唉,这事啊,贫道是不懂啊。”
远处的青婵小声嘀咕着:“这不就是怄气嘛。”
一侧的袁宿听了个清楚,认真点头表示认可。
“不管如何,只要我曹轻侯还在,这秦家的任何人你都动不得,这次就作罢,你走吧。”曹轻侯了解来龙去脉之后也不愿过多纠缠,即使身旁这些女子个个手中都沾有人命,但这事可不归他管。
“我们天脊秦家人,从不曾出过北域半步,爷爷他不曾踏出北域半步想必也是有苦衷的,蔡婆婆,往事已随风,各自安好便是最好,”秦萧楚忍不住想要安慰这位太婆。
蔡萦只当曹轻侯的话随北风一道飘走,毫不理会,只是转头反问秦萧楚:“那你这趟出北域南下又是为何?”
秦萧楚未曾料到太婆会来此反问,抬头望向漆黑天际,答非所问道:“都是身不由己,”同时也在问自己,是为了什么?
这位藏身山鬼转野道几十年的老者轻轻摇头不去刨根究底,世间苦恼多,难理,难解,难结。
同为女子的青婵于心不忍,鼓着勇气出声说道:“或许,秦爷爷心中有你。”
“你这小姑娘看事还看的挺透彻,我也觉得是这般道理,不然秦城主不会说亏欠二字的。”袁宿一阵附和。
“哈哈哈哈,”直到此时,才将那份相思与仇恨轻轻放下的蔡萦发出一阵大笑,头也不回带着那群女子走远。
众人都从中听到有撕心裂肺的声音。
只道是不寻不觅,冷冷清清,悲悲惨惨戚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