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过后,烈日打够了盹,逐渐向西远去。
炎热褪去了几分,人们对天公的唾骂也大大减少,街道两侧卖菜的农夫则任重道远,还得忍耐到把菜卖光。同时这些人想不明白一件事,大家都住皇城,凭什么那些人能荒淫享乐,他们就得为生计劳累。这种心情不能平衡自洽,间或听到旁边的玩乐声,于是菜农们嫌雪玉阁太吵,又暗自忖想,楼里应该凉快极了,也安逸极了。
里面确实凉快,至少慕名而来的客人们是这样想的;
顶楼最凉快,至少在雪玉闺中刚刚睡醒的姬凌生是这样想的。
这里大约是思岳城浪子最惦记的地方,因为谁都想做雪玉第一个入幕之宾,倒不是她能艳压群芳。若论相貌,宫里的妃嫔环肥燕瘦各有,高官富商的妻妾同样不差,但没人会惦记。而且雪玉阁近在咫尺,仿佛只差一层窗户纸就能捅破,所以大家心心念念的。
直到今天,终于有个幸运儿踏足雪玉闺房,得到一亲芳泽的机会。
然后,他在睡觉。
姬凌生醒转过来,坐在虎皮毯子上伸了个懒腰,忍不住长长地哈了声。雪玉收工放笔,听到他怪叫,噗嗤一笑,说:“你叫什么,跟个孩子似的。”
姬凌生耸耸肩,咂几下嘴,纳闷道:“我也就十六,没及冠呢。”
雪玉显出不该有的诧异,怎么他才十六?雪玉总认为跟他相处了很久,不该只有十六,想了想发现好像确实如此,细想自己居然大他一轮,心里怪怪的,不愿相信,怀疑他谎报岁数,质问道:“真的?”
姬凌生没觉出她的变化,抬眉点两下头,撇嘴道:“那当然,又不是你们姑娘家,有人问起,总要小报好几岁,说起谎来眼都不眨。”
雪玉让他杠得不肯接话。姬凌生原本还想顺口问她多大,话到口边及时止住,意识到这话要是问了大概要被赶出去,是女人的通病,年纪越大越问不得。他料想如若自己问了,雪玉定然板着一张脸,冷冷道:“不该问的就别问!”
他脑里假想出这幅景象,渐渐和眼前的她重叠,不由忍俊不禁。
见他无理由的发笑,雪玉疑心自己那多余的想法在脸上走漏了风声,慌忙地打掩护,促狭道:“姬公子这是想起哪家千金小姐了?”
姬凌生见了她的妩媚,感觉自己离她忽地远了。雪玉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感觉有虫子在衣服内村爬,想变出个笑脸,却被姬凌生抢断:“别糊弄我,搞人前人后那一套,你摆一个笑脸,我还你一个笑脸,怪累的。”
雪玉愣住,又慢慢收敛神态,缓缓吐口气,嘴角有浅浅的笑。她冷不丁问道:“咱们以前是不是见过?”
“不三天两头都在见吗?”,姬凌生这样回答。
“我是说,咱们上辈子是不是见过?”,她眼神柔和,极为真诚地问。
然而姬凌生仍不解风情,打趣道:“怎么,已经开始做嫁进姬家的准备了?”
雪玉一下子被逗笑,摆出模棱两可的表情,说:“谁知道呢?”
她不自觉流露的媚态,撩拨得姬凌生心火炽烈,有点藏掖不住,声音渐渐高亢,话语也逐渐有了试探的意味。他注视着雪玉的一举一动,说:“女人又不是酒,年份越久味道越好。现在不抓紧机会巴结我,以后可小心嫁不出去,你不想想,本少爷这艘大船,多少姑娘想上来还没机会,错过这村就没这店了。”
雪玉闻言先是呆滞,作出不可置信的样子,慢慢抬头哦了一声,声音拖得又怪又长,然后缓缓点几下头,纳罕道:“以前好像是有这么个人,家世优渥,人长得也俊,好多大官人都给他送帖子,要把女儿嫁给他。不过那是老话了,现在我可听说,那人游手好闲到处作乱,姑娘们都嫌弃他,城里那些显贵,也早把庚帖要了回去,连送礼的契据都没留下,怕他找上门去。好巧!那人也姓姬,不知道姬公子认不认得,如果遇到,千万记得打他一顿,免得连累了你的名声。”
姬凌生遇到了对手,大拇指摩挲着细胡须,没好意思继续说。
雪玉旋即关切地问:“姬公子,你脸色好像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这份体贴感动得姬凌生半晌哽噎无言,只能摆摆手,眼泪都进了肚里,恨不能好好夸她几句。
雪玉得胜却不失态,笑意仍旧很浅,像春风打在水面的涟漪。
那笑容流露出一种胜利者的大度,仿佛在逼着姬凌生要认错,那边开始沏茶。
雪玉一边翻出两个茶杯,一边说:“姬公子与其担心我,不如想想自己。这些年,我都送出去多少姑娘了,还怕自己没有着落?”
姬凌生了解她帮楼里姑娘安置后路的行径,随口调侃道:“摇钱树都舍得?”
雪玉摸了摸茶壶,水还没凉透,可以将就着喝,同时叹气道:“有什么不舍得的,她们又不是自己想来这里的,迟早要出去。但出去不比进来简单,没地方去,也没人要,我不帮一把,她们下半辈子就算完了。”
姬凌生缄默了会,问:“既然老板娘这么好心,怎么不把她们全放了?”
雪玉冲茶的动作停住,抬头瞥他一眼,感觉他在试探自己,心里隐隐有点不快,笑道:“姬公子说这话,看来刚刚没有谎报岁数。”
姬凌生明白雪玉在暗示他想法如小孩子,也不太舒服,不再接话。
雪玉又说:“姬公子怎么关心起这些事,青楼女子你该是瞧不上眼的。今儿还跟我说这么多话,实在反常,莫不是跟谁打了赌?”
姬凌生皱起眉头,无辜道:“你这话可冤枉我了,我要看不起她们,何必天天说笑话逗她们。相反,我还佩服她们,为了活命挣钱,能撇下脸皮不要,能忍辱负重。换做是我,就不行,我这人死要面子,受不了气。都说能受的气越大,做的官越大,把我的家世给她们,她们没准能当宰相,我只能做个流氓。”
姬凌生私以为这番话情真意切,打得动铁石心肠,但雪玉只是淡淡应了下。
见他语出真诚,不似作假,雪玉嫣然一笑道:“开个玩笑罢了,姬公子不必介怀。”,接着端起茶杯,慢步过来,送到姬凌生手中,表示赔罪。
瞧见触手可及的妖娆身姿,姬凌生脑中欲念作祟,冷不丁往雪玉翘臀上拍了下。雪玉登时脸唰一下通红,好似天边飞来两片晚霞。
转过眼,雪玉自觉失态,脸色立刻恢复正常,令姬凌生看直了眼。雪玉悄悄撤了半步,问道:“既然如此,那前日的两个清白姑娘,为何你也不碰?”
姬凌生怔住,慢慢想起那两人,得意道:“她们想钓金龟婿,我可不做冤大头。她们看上的不是我,而是老爷子,她们不想做姬家的少奶奶,而是做我的奶奶。”
雪玉脸上化开一个不露齿的笑,不客气的戏谑道:“人往高处走水往地处流,有机会自然要想办法抓住。而且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说看中你的家世就是了,什么奶奶少奶奶,张嘴就来。再说,正经姑娘谁看得上你啊?”
这话给姬凌生气得一顿呲牙咧嘴,作势要打。
雪玉只管笑,不理会他微不足道的抗议。
姬凌生被笑得浑不自在,吹眉瞪眼地威吓她,没想到雪玉愈发放肆,再不矜持,笑得花枝乱颤,犹如杨柳在春风里招摇。
凑得近了,眼见那玲珑躯体在前面晃,姬凌生看得发呆,将茶杯放到旁边。雪玉心下怡然,她见过无数人的痴相,偏偏就他的不讨厌,于是略显出格拍了拍他脸。
如在梦中的姬凌生被拍醒过来,脑中一热,猛地跳起,张臂扑了上去,企图把昨天的情形故技重施。雪玉显然早有防备,一歪,就躲了开。一招落空,姬凌生悻悻然地罢手,再看雪玉,站在几步外顽笑。
姬凌生感觉心里跑进一只猫,不停地挠着,又毫无办法,一屁股坐回太师椅,落寞地叹了口气。
雪玉翻翻白眼,吃吃笑道:“姬公子,你这招数骗骗那些小姑娘还行,对我可不管用。听说你还在璃罗湖上给谢家千金念情诗,结果让人当成登徒子,一脚踢进湖里?”
璃罗湖也就是雪玉阁靠着的那片绿水,其实这也是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姬凌生落水以后,再也没学风流君子吟诗,后来知情的谢家家主慌得不行,赶紧托人给女儿找了个如意郎君,姬凌生这才没去报复。当时见证那一脚风采的人不少,在楼里看戏的老板娘算一个,所以才有此一说。
姬凌生埋着头,唉声叹气好一会,宛如千里迢迢赶来却落榜的仕子。雪玉半信半疑移过去,姬凌生没有动作,雪玉放松警惕,柔声道:“怎么了?”
这时姬凌生抬头看她,眼里布满笑意。
随着姬凌生振臂一拉,顿时温香软玉满怀。雪玉连着两天被偷袭,窝在姬凌生臂弯里,即便有一次经验,脸仍是红的。
姬凌生怀中温热,手底细腻,一股幽香冲进鼻子,赶紧把她抬高了些,没想到给小兄弟伸展的机会,抓准时机,如标枪似的刺来。雪玉察觉到腰间的坚硬触感,顿时起身的力气也没了,瘫倒在姬凌生怀里。她心跳如雷,却勉强挤出一丝笑意,认定姬凌生是有贼心没色胆的愣头青。
不想这成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从来不甘示弱的姬凌生蓦地低头,吃下一大口红胭脂,雪玉来不及防备,嘴上一团火热,顿时脑中天旋地转,如同滚水浇在薄霜上,一阵阵嗡鸣。
刹那间,她感到很多东西冲进脑子里,或者说,有什么东西冲破枷锁,汹涌而出,随即现出数不清的模糊画面,慢慢近了,又很快地远了,还没看清就隐去了。可这短短一息间,她感到一种撕心裂肺的痛。
良久唇分,姬凌生咂咂嘴,不禁有些陶醉。
三魂七魄回到体内的雪玉一下子滚了出去,力道大得把姬凌生掀翻在地,姬凌生皱着眉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袍子,正欲说话,只见雪玉斜坐在地,人傻着,泪水却很自然地涌了出来。
昨天的那几滴泪他不敢确定,但他现在能笃定,她真哭了,看着两行泪,姬凌生心中蓦然生出悔意。张着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自恨平时伶牙俐齿的,这会怎么不中用?于是将手搭在雪玉肩上。痴情郎与青楼女,这样的风流轶事,咱也来一个?
感到肩头的些许重量,雪玉揪心的痛稍缓了些,这是想起罪魁祸首。姬凌生正要说话,只觉一双手不知何时已到胸口上,力道很重,姬凌生险些翻倒,只能一步步向后退。
两人一进一退,姬凌生转眼来到门外,反应过来,又想进屋,结果门板哐当一声,差点把他鼻头抚平。姬凌生使劲推门,发现里头上了门闩,于是又用劲拍门。
里头雪玉背靠着房门,身躯微微颤抖,泪如雨下。
雪玉如一团泥,顺着坐下,默默听着姬凌生边拍门,边喊她的名字。想起了方才之事,她想不到自己竟有这么大反应,心里乱成一团,没心思回应。她独身多年,并非把自己看得太贵重,不肯交给别人,而是早做了孤独终老的打算。见过娘亲为情所困的凄然下场,对儿女情长大有抗拒,不料年轻人的莽撞举动,仿佛砸破了她自溺的水缸,让她没了安身之处。
到了暮时,房门不再梆梆作响,只回响着一声一声的懒散呼喊,好像打嗝,指不准他什么时候会突然喊一下,还说着什么本公子要娶你的浑话。雪玉靠在门上,把头埋进双膝,心思难测。
门外叫喊声由强渐弱,直到夜深人静。
“走了?”雪玉呢喃道,语气里有一丝令她惶恐的失落。
她站起身子,两腿发麻,一阵阵感到头晕。回头扫了眼紧锁的门,雪玉脸上忧愁不定,想不通当时从脑海里掠过去的都是什么。她深吸口气,转身要上次歇息,突然又拧过头来,仿佛透过房门看到了什么。
雪玉打开半边门,出去一看,姬凌生正靠着门板睡觉。
月光如被盖在身上,他耐不住寒意侵扰,极力蜷缩在门角,月光照亮他半张脸,轮廓分明。
雪玉眼眶发潮,只觉月色坍下来,让人喘不过气,她喜怒交加骂道:“真是个冤家!”
狐狸精,要下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