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居中腹背受敌的七首妖道,姬凌生刚从鬼门关前走了一个来回,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加上青云峰上五年如一日的潜心修行,就算真的心有波澜,也再不会表露在脸上。而对面,剑士越过六颗摇曳蛇头,瞧见姬兄弟毫无惧色,觉得一个默然前行的小卒尚且有如此胆色,那自己堂堂剑仙同样不能失了威风,于是跟着摆出视死如归的悲壮架势,没料到牵一发而动全身,不过扯了下嘴皮,左手传来一阵锥心刺痛,笑脸立刻变成了苦脸。
姬凌生察觉到剑士面色古怪,以为馊主意不断的臧星桀误打误撞想出个妙招,又不好言明,因此隐晦地递了一个暗号。
未做多想,姬凌生生门处灵力生生不息,在开门和生门间来回不止,然后流经丹田,淌进双腿足心。
姬凌生两脚生风,一路疾驰过去。
剑士见到姬兄弟一言不发的杀将过来,气势壮烈好比过河卒子,过了河就是天高任鸟阔的大好局面,由不得不拼,佩服之余,剑士啧了一声乖乖,随即灵光从脑中闪过。
姬兄弟这是山人自有妙计啊!
青年手挽红镰,拉出半弧形的摄人刀光,此时离双目紧闭的道士还有五步远,臧星桀哪还敢迟疑,咬牙忍住延伸到半边身子的剧痛,提剑刺去。
场景与方才一般无二。
“元岐老道,趁你病要你命,看剑!”
“啊?”两声惊咦一前一后从心底响起。
姬凌生奔出几步后便觉得不对劲,臧剑士口直心快,根本藏不住心事,脑筋能捋直就不错,哪能够转弯?情急之下生出急智不像是他作风,听到剑士打草惊蛇的高喝后,姬凌生更加笃定,急忙停下前去送命的脚步。
剑士不禁愕然,本剑仙都杀到敌人面前了,姬兄弟你咋临阵退缩了呢?你的锦囊妙计呢?
结果也一般无二。
姬凌生退会原处,羊入虎口的黑衣剑士则是被打飞回去的,危急关头臧星桀转攻为守,直剑变作横剑,用剑刃挡住了道士的掌风,观音剑颤巍悲鸣了好久,让剑士心痛不已。天下名剑材质做工其实差不太多,两剑相争,比拼的不是剑端锋锐,而是剑意剑招,更是持剑者温养在剑器中的神韵,所以剑道宗师们通常不会有断剑一说,因为佩剑早和他们融为一体,想要折剑先得杀人。
道士一掌辟退剑士后,直起身来,眼中恢复清明。纵然境界向着地秘尽可能逼近,半步即可登天,但终究是差了半步,况且到了地境也是凡胎肉体,仍受五感所束缚,如若没有蛇群作为耳目,元岐空有一身玄宫圆满的修为,面对两个小贼悄无声息的攻势,也只能束手待毙。
臧星桀站稳脚跟后,刚想对临阵脱逃的姬兄弟念叨几句,寻思着怎样才能一本万利的将这笔账算回来。抬眼望去,剑士瞳孔猛缩,他与姬凌生包夹的空地上空空如也,几乎能看见姬兄弟奋力呼出小心二字的缓慢嘴型。
刚喊到小字,阴冷杀意出现,剑士下意识侧身,用剑柄顶向前方,那儿一袭黑袍恍如虚影,然后逐渐凝实,杀机同样犹如实质。
道士单手抵住前进一寸力道却足有千斤的剑柄,再加以一记软绵绵的推手,不出意外,道士纹丝不动,剑士临门一脚的反扑根本不痛不痒,而摆足架势的臧星桀如同断线风筝般的倒飞出去。
这时,姬凌生一句小心刚刚出口。
飞出冰湖外,观音剑颤颤巍巍插在雪白树干上,树叶簌簌落下,臧星桀一头撞在树上后跌落在地,正好压到左手,在地上翻滚不停,疼得死去活来。
惨嚎了一会,剑士垂死梦中般的惊慌坐起,与旁边匆忙躲开的女子对上了眼,正是复姓慕容的乔装女子,慕容筠双手撑地,本来为了遮掩女子身躯的宽大衣袍更显松垮,双臂一挤压,胸口处动人心魄的浑圆风情随之荡漾开来。
臧星桀一眼不眨尽数纳入眼中,一时忘了伤痛,不动声色地咽了下口水,剑士惊奇问道:“不是让你走吗?你怎么还在这?找死?”
慕容筠轻轻摇头,没发现救命恩人的隐蔽视线,就算察觉到,恐怕多是羞赧,不同于对待高统领的惊怒,甚至在劫后余生的余庆怂恿下,以身相许也未尝不可,可惜剑士是个不解风情的呆瓜,仅仅是看着,再无更多动作。臧星桀其实也欲哭无泪,他现在左臂残废,右手被道士随意一掌打脱了臼,哪怕他在床笫上生猛到无人可及,现在也施展不开,虽然他仍是个童子身。
艰难挪了下屁股,臧星桀倚在树干上喘息,患难中愈显清苦妍丽的慕容筠贴身过来,瞥见恩人软软垂下仿若烂泥的左臂,吓得花容失色,泪水不值钱似的抹个不停,此时此刻,她病美人的姿态流露到极致,一瞬间有了争夺天下第一美人头衔的本钱。
饶是如此,剑士依然无动于衷,铁了心当块朽木疙瘩。
越哭越美的女子微微抬头,张望了眼远处湖心的神仙打架,隔着雾气,她只能瞥见霞光弥漫中两人身影飞舞,从近处飘至远处,小时候她也憧憬过武者逍遥江湖的丰姿,但修行的门槛多高啊,高到她这个天之娇女难以企及,后来听说各类修士沦为走狗,便再不屑一顾了,但心底何尝没有一点念想。
直至望见烟雾中无数条黑影融为一体,变成一头巨大蛇影轰然砸下,慕容筠从失神中惊醒,心有余悸看了眼伤痕累累的剑士,不安道:“你俩联手也杀不了他?”
臧星桀闻言失笑,洒脱道:“小爷练的是救人剑,出手必为救人,怎么能杀他呢?”,美貌女子不由呆滞,剑是凶器,如何能救人?慕容筠反应过来,想劝他不想沾染杀气不如就此离开,只是对不住那位背水一战的朋友,但世间种种,哪有命来得重要啊!
慕容筠正欲开口,臧星桀忽然朝她努了下嘴,同时强忍痛楚挤出来一个笑脸,慕容筠有诡辩之才,论道上口齿伶俐,曾逼得讲述圣人教诲的先生哑口无言,现在却说不出话,那位货真价实的剑客以一种不容置疑的神情凝视着她。
等回过神,自己已经鬼使神差绕到剑士右边,臧星桀让柔弱女子箍紧自己右臂,体味到那股惊心动魄的柔腻触感,剑士长吸一口气摒弃杂念,然后趁女子没羞到力气尽失前,身躯猛地一扭。
慕容筠脸颊燥热,羞涩之余有种不可名状的喜悦,随着骨骼刺啦作响,剑士脱臼手臂接了回去,慕容筠盯着一声不吭正骨的英雄好汉,一颗大石不经意摔落在心湖上,扑通一声过后,余波竟然完全消不下去。
臧星桀站起身,抡了几圈胳膊,轻声道:“等我救下姬兄弟,再送你出雾区。”,说完这句潇洒至极的台词,剑士咬住剑柄,将没入半身的观音剑拔出,剑尖微颤,剑身则一眼望去的笔直。
目睹剑士风度翩翩地离去,慕容筠眼神迷离,对江湖侠客的种种幻想刹那间全部重叠在那人身上。
走出林子,剑士两颊酸麻不已,赶紧吐出观音剑拿在手中,脸色一副神采飞扬的欠揍表情,站立岸边,剑士对自己刚刚的惺惺作态极为满意,不禁点了个头。
再看湖心,姬凌生和元岐打得难舍难分,要是从江湖人士口里讲出,那肯定是天昏那个地暗啊,日月那个颠倒啊,相当引人入胜,令人叹为观止。但姬凌生有苦自知,这场争斗根本谈不上势均力敌,自己苦苦招架,元岐则相当随意。姬凌生不敢露出力竭的颓态,因为道士明显是想要自己使出浑身解数后再全力杀敌,以保证道心与境界修为一样圆满,紧接着扶摇直上冲击地秘之境。
剑士回到战场,瞧见空地遍地是蛇,呲呲个没完,头皮又是一阵发麻,好不容易找到个落脚的地儿,臧星桀长剑横扫一圈,几十颗蛇头掉落,甩掉蛇血后,剑士右脚跨出,手上剑笔直对着背后露出空档的道士,眼睛轻轻落在剑刃上,这些天面对浩荡兽群时和这些年面对清风凉月时,和眼下面对伪地境高手,全然没有区别。
远远望去,人与剑似乎浑然一体。
元岐早有所察觉,不过剑士等同于黄道修士的本领,真的不够看,即便剑士有心玉石俱焚,别说元岐,就是在同一阵线的姬凌生看来,也无异于以卵击石。
一剑刺出,道士身后竖起一道固若金汤的蛇墙,千百颗蛇头齐齐吐信,放在慕容筠面前怕是要吓到肝胆俱裂,几条黑蛇缠绵着探出脑袋,一口咬住那截试图欺师灭祖的剑刃。
臧星桀不进反退,退到几丈之外,再度架好刚才浑然天成的姿态。
又是平凡无奇的一剑,剑士不以为意,神情自若到不受丝毫打击,又一次退后,又是一剑刺出,至死方休。
再退,再进。
······
你养蛇十年,我练剑却不止十年。
你喂蛇千万条,我挥剑却不止千万次。
不远处,姬凌生看到臧星桀无数次无功而退,然后退而复进。
无须出声提醒或心意相通,姬凌生退到狻猊尸身旁,体内匮乏的灵气逐渐充盈。元岐从容不迫,他早发现了这处灵眼,但天材地宝已对他无用,他眼下需要做的,杀掉面前这个全力而为的青云门人即可。
借助狻猊尸首残余的磅礴灵力,姬凌生直接徒手画圆,双手狂拉,圆画到一半有余,剩下几寸的时候中道而止,刺骨湖水仿佛有了生机,翻腾不止,水面下张望的雪蟒本能感到不妙,急急潜入湖底。
而元岐展露的神通更加匪夷所思,只见衣袍鼓胀成圆的道士双手托起,将整个天地怀抱在其中,他双脚离地半寸,地境?离自己梦寐以求的境界已然触手可及,元岐疯狂大笑道:“姬家后人,快用出这招,等倾尽全力杀了你,本座就入地境了!”
姬凌生面色不改,竭尽全力将圆画到最后两寸。
最后一寸,七窍流血。
半寸,姬凌生身上新增无数创口,彻底变成一个血人。
元岐已经升入半空,蛇群堆积往上,组成一座蠕动的黑山,等倒塌下来,便是山崩地裂。而对面的姬凌生吐出一口心血后,两手骤然合拢。
一股苍凉气息涌来,冰湖上有龙抬头,两头水螭冲向天际,然后轰然砸下,与巨大蛇头针锋相对。姬凌生跪倒在地,他心知肚明缚螭术对不过元岐的神通,至多做下可有可无的牵制,他在等,在等剑士那一剑,两人的身家性命都寄托于那羚羊挂角的一剑。
剑士差不多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然而连蛇墙都过不去,但他浑身气力还能再刺一剑,最后一剑。
喘了口气,剑士摆好架势,忽然一道金光从狻猊尸身上飞出,落到剑士左手上,血肉粉碎的左臂竟枯木逢春的痊愈过来,臧星桀右手剑转左手剑,这一刻,只修救人剑的年轻人如有神助。
我练了十年的唯一剑招,你且看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