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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9、少年狂人

  谭弈的背有点驼,这跟他少年时候的遭遇有关。

   围棋界大名鼎鼎的老狂人,少年时期被关过监狱,当过苦工,下过煤矿洞。

   当年‘大□□’谭弈、风乾、李严三位现在中国围棋界的泰山北斗,有一位日籍归国的华侨老师——孔方。

   因为孔方被整,那时候稍微有点起色的中国围棋界迅速倾塌。

   孔方回国十几年的努力,在短短数天瓦解殆尽。难怪说创造需要十年,毁灭只需要一分钟。

   谭弈是孔方三个弟子中年龄最小,个头最小的,也是三人表现得最激进的。他拿着劈材刀,一路杀进当官的办公室,用柴刀低着那个主任的脖子。

   后来,他也是连带被惩罚得最严重的,他一个少年,被发配到年年都有死人的煤矿厂,当挖煤工。

   没有津贴,没有假期,只管吃住。

   吃的是大锅饭,住的是煤矿洞。

   挑煤矿不是少年应该干的活,每次跳着扁担来来回回走动的时候,过大的压力把谭弈的背压得很低。

   所以谭弈并非天生的驼背。他的背是从那时候一天比一天弯的。

   “这个小鬼,政治行为极端不良,考虑到未成年,我们给他机会改造改造。”脚下不稳地差点滑倒,谭弈就这样被丢在了一家煤矿单位。

   送来改造的人并不止谭弈一个,但他无疑是年龄最小的一个。

   “哎,孩子,你得罪了上面的人吧?居然把一个孩子送到这个地方来。”年老的苦工苦笑,他的脸黑兮兮的,刚从煤洞上来的人,脸都不会干净到哪去。

   “小子,以前是干什么的?”另一个苦工凑过来。

   很显然,这里并没有欺负新人的习惯。

   “下围棋……”谭弈动了动嘴巴,然后诅咒一般地吐出自己所知道最恶毒的语言:“那些该死的粪便他们嘴巴都长在屁股上了说出来的话比老子放出去的屁还臭一堆眼睛被爆掉的垃圾……”

   大家都直愣愣地看着这个小子,同时有些明白为什么这孩子会被分配到这种地方来了——任谁都受不了这样的毒牙。

   谭弈骂够了,骂爽了,心理稍微平衡点后,才站起来反客为主地找到一个缺了口子的碗,给自己添了点水。

   “下围棋的?下围棋的都像你这样?”

   “下围棋的都不像我这样,但像我这样的人绝对下围棋比你们都好!”

   谭弈的嘴巴毫不留情,他心情糟糕透顶。

   “臭小子不知好歹!”有人挽起拳头。

   谭弈警惕地往后退一步,手中的那碗滚烫的开始随时准备泼出去。

   谭弈知道,这个欺软怕硬的年代,自己要是像个软蛋般处处求好,一定活不下去。

   “算了,老伍,跟小孩子动手很光荣吗?”门口一个声音阻止了男人的动作。

   “一哥。”乱糟糟的大空房里,本来卷着,坐着,翘着的人都站了起来。

   “一哥,这小子是上头丢下来的,不好管。”老伍下句话就没差说:让我先好好管管。

   叫一哥的人大手一挥:“滚边去,说了我们这个小组废除收刮的规定,你们耳朵聋了!?”

   老伍脖子一缩,嘀咕着退了下去。

   “混小子,跟我走,带你熟悉地方。以后你要是迷了路,被另一个小组的人揍死了,我可管不着!”

   “哼……指不定谁揍死谁呢,大不了,我跟他们拼命!”谭弈从开始到现在,从自己老师孔方被抓后,就有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想法,拼命的冲动在少年谭弈的头脑中根深蒂固,一天比一天发热起来。

   他不再像以前那样爱惜自己的生命。所以才会被送到这里来。

   “小子,你不怕死,很好。有资格在这里混。”一哥看了一眼谭弈,然后露出一个讽刺的假笑:“可是,你用什么拼命?你以为这里的人都是什么角色?能够被送到这里的人,很多甚至还杀过人,手上沾过血。就算拼命,你也不一定拼得过!”

   一哥的样子绝对很凶恶,他说话的语气也很不友善。如果是一般的小孩子,估计早就被吓得浑身发抖。但谭弈却笑了出来:“嘿嘿……”

   “有什么可笑的?”一哥语气不善。

   “你会下围棋吗?”谭弈反问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围棋?围棋是什么玩意?”一哥问道。

   谭弈脸一马:“围棋是你这辈子永远学不来的玩意!哼!”

   谭弈话刚说完,就被一哥凶狠地眼神给定在原地。不得不说,能够在这里当小组长的人,全部手上至少都有过一、两条人命,绝非善类。

   谭弈不怕死,是出于一时激进的前提下,冷静下来后的人没人不害怕死亡二字。谭弈也不例外。

   谭弈被盯得毛骨悚然,他突然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对一哥吼道:“就算拼命,也不一定拼过人家……这句话,这句话我老师经常说!”

   喘了口气,一哥的目光使得谭弈需要用吼的方式减轻心中的恐惧。

   良久,一哥才问道:“你的老师?干什么的?”

   吼出来后的谭弈感觉自己好多了,他深吸一口气:“下围棋的。”

   晚上谭弈又冷又饿,一哥就像鬼魅一样出现在他身后,然后将他带到小组长的屋子。

   一哥并没有因为是小组长而得到单独的屋子,他跟另外一个小组的组长住一起,但至少这里比起苦工们所住的地方,小组长的房间简直是天堂。

   “一条疤,带个小鬼回来干什么?”屋子里还坐着一个独眼龙,应该就是另一个小组组长。外面的人叫他龙哥。

   一哥没有眉毛,本应该是眉毛的地方有一条很明显的疤痕,扭扭曲曲像蜈蚣潜伏在那里,随着一哥的眼部变化而动,也是挺吓人的,所以独眼龙叫他一条疤。

   一哥虽然吓人,但给人的感觉还算是一个人类。而那个独眼龙……瞎掉的那半边脸仿佛整张皮都被撕开过,他并没有戴眼罩,瞎掉的眼睛翻露着新生后的粉肉,让人看一眼便不寒而栗。

   “小子,不怕?”一哥笑道:“你还是第一个看到独眼龙没吓哭的小娃,记住,以后要叫他龙哥。”一哥对谭弈的表现很满意,意识他坐下,还塞给他半个窝窝头。

   谭弈才不会跟他客气,这个年代的人都很现实。

   “小子,有胆识,干什么的?”龙哥躺着,把玩着一对钢珠。

   谭弈已经将窝窝头塞到口中消灭干净了。他添了添手指,说:“下围棋的!”

   下围棋的,这句话谭弈来到这里后,说不不下三次了,一次比一次说得大声,一次比一次说得自豪。

   “围棋?”龙哥翻身提起床:“过来,小子!”

   说罢,从床底翻出来一个盒子,里面放着混在一起大小还算均匀的灰白石子。

   谭弈眼睛一亮,他张了张嘴,看像龙哥。顿时觉得龙哥那可怕的脸也变得可爱起来。

   “忘了告诉你,小子,独眼龙在这里可是打遍天下无敌手的围棋高手。”一哥挤了挤眼,他那条伤疤也跟着扭曲起来。

   谭弈眼睛一亮,看向龙哥那张丑脸的目光更加热切了。

   独眼龙从一只常年挂在一边的黑袜子中翻出一张纸,扑在地上。显然这是一张棋盘,谭弈并没有说什么,这个时代有人敢将这些东西藏起来就不错了,管他藏在哪。

   龙哥见谭弈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一点都不怕自己,大手一拍:“小子,有个性,跟老子杀两盘。”

   “好!”谭弈低吼,顿时感觉豪气冲天。说道围棋,谭弈绝对不会退缩,在棋盘上的谭弈,更不会害怕任何人。

   本来怀着期盼的心情,却没想到对方子都不猜,用难看之极的手势拿起黑子就拍到天元的位置。

   谭弈夹起棋子的手顿时停了下:第一步,走天元?

   狐疑地用漂亮的手势将白起点在星位置,第二步,对方却直接跑来粘上。

   难道对方的新布局?还是故意无理手?

   如果前几步谭弈只是疑惑,那么随着棋局的发展,谭弈的脸色可谓越来越臭。

   很显然,这个什么打遍天下无敌手的龙哥,根本就是一个只会吃子的菜鸟!他甚至连布局的意识都没有,最多比那些不会下棋的门外汉好一点!

   谭弈眼中的火是直往上窜,若不是因为这棋盘是用纸画的,容易坏掉,谭弈真想用全身力气去拍棋子!

   谭弈开始用提子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怒火,顿时整个盘面,黑棋是愁云惨淡,损兵折将。

   不为别的,就为这家伙的‘布局’!

   谭弈对围棋的布局有着很深的执着,他认为那是围棋最华丽,最具有味道,也是最风雅的步骤,却被如此糟蹋……

   对于谭弈来说,这局棋毫无意义。一开始得知龙哥会下棋时候的兴奋早就被满满的失望代替。

   谭弈失望了,龙哥却兴奋了:他还从来没觉得围棋可以那样下。

   一哥走过来一瞥:“独眼龙,你不是说围棋很简单,只要几分钟就能够完全学会吗?怎么那么简单的东西你还输了,你看,子都被这娃拿完了。”

   “围棋……的确可以在很短时间内学会。”谭弈忍了又忍,还是开了口不吐不快:“但……你想要下得比我还好,这辈子都不可能!!”

   第二天,谭弈肿着半张脸干活。苦工们听说是这个小子来的第一天就得罪了龙哥,被龙哥修理了。

   顿时大家伙看谭弈的眼神都不一样了:这娃真是勇敢,居然敢得罪龙哥。

   而一哥也挤着眼睛冷笑:你小子运气好,居然独眼龙只扇了你一耳刮子。

   第二天晚上谭弈就知道龙哥为什么只扇自己一巴掌了,因为从那天开始,龙哥每天雷打不动地将谭弈叫到他那去下棋。

   要是以前,谭弈绝对不会跟这样一个人下棋,但在这个似乎完全跟围棋界隔离的地方……谭弈叹口气:有总比无好吧。

   谭弈只是倔,但并不蠢。所以他并没有一开始地去龙哥龙生气,而是慢慢教给他一些有趣的东西。

   从谭弈对布局情有独钟看来,他的棋风轻盈飘逸让人琢磨不定。这样的棋路一般是对手的噩梦,但却是旁观者的最爱。

   谁都喜欢有趣又华丽的东西,龙哥也不例外。

   虽然谭弈并没有教给龙哥一些实实在在的东西,但谭弈时不时地用棋子摆出的棋型却深得龙哥喜爱。这一来二往的,矿厂的苦工都知道谭弈被龙哥给罩了起来,所以他们对谭弈也客气了很多。

   这个地方没有什么其他的娱乐,要赌又没资本,要玩也没条件。渐渐的,谭弈跟龙哥经常摆弄的围棋吸引了一哥的注意。有一天他突然指着棋盘道:“这个好玩?你也教我。”

   龙哥一听不乐意:“简单着呢!我教你!”

   一哥也不乐意了:“小子是我们小组的人吧,你管我?”

   两个大头开始像斗鸡这样斗起来,这两个人都杀过人的主,真要打起来那还了得?谭弈一看毛了:“再吵我谁也不教!”

   之后谭弈也只告诉了一哥一些基本规则,如何叫吃,如何算死活,如何分别真假眼,如何长气,如何打劫。

   说完后,谭弈喝了口水。他现在进出组长室像进出自己家,完全开始反客为主。

   “完啦?”一哥有点傻眼:“这么简单?”

   “对,就这么简单。”谭弈点头。

   “你小子耍我!”一哥又不是瞎子,见谭弈经常在棋盘上摆来摆去的那些形状一个没见到,顿时火冒三丈,抓起谭弈衣服就要揍人。

   “围棋真就这么简单,但要学好却很难。”谭弈连忙说道:“那些都是你以上学的东西转变来的。”

   见一哥不信,谭弈摆出个棋型:不行我们来玩。这个棋型你见过吗?

   “没见过!你小子没教!”一哥恶狠狠地说道。

   谭弈连忙道:“教了的,教了的,就是这个如何吃子和如何长气的延伸版啊!”谭弈立刻又摆了两个简单的。

   一哥怀疑地看着谭弈,看这小子要玩什么花样。

   谭弈拿起棋子,顿时好像找回了些底气和自信。他笑道:“一哥,看好了!”说罢将棋子放上去:“你看,这个是长。”

   然后又放一颗棋子:“这个是叫吃。”

   “再长”“我再叫吃”“继续……”

   其实这只不过是很简单的征子,只不过谭弈为了盘面刻意的复杂化,和趣味性,他一开始就拍了一颗子在下方做了引征,还在旁边画蛇添足地落了些棋子,以保证美观和漂亮。

   如果谭弈要刻意整弄棋型,那么就算是外行人来看,也会觉得看起来十分舒服。

   谭弈才摆到一半,一哥就叫道:“哎呀呀,这棋子继续下去要被吃完了。”

   谭弈看了一哥一样,还好,没有蠢到家:“别急。”

   结果引征的棋子发挥作用,顿时盘面翻天覆地变化。看着因为征子不成功而留下的无数断点,谭弈微微一笑,夹起棋子随便双打:“你看,这里我打吃,如果这里长,那么这边我就可以提子了。”

   说完后,谭弈指着满盘的棋子“你看,我只用了长和打吃这两招,所以我没骗你吧。”

   后来,一哥经常找到龙哥杀棋。虽然他们两个的棋在谭弈看来简直不堪入目,但谭弈心里还是有点小小的得意:围棋果然最有魅力。

   以后的日子,谭弈比刚来的时候轻松很多,一哥和龙哥经常找到谭弈,然后要求解棋。他们那些所谓的难题根本无法入谭弈的眼,基本上是瞬间解答。

   有时候,谭弈会在一群毫无娱乐可玩的苦工前耍耍帅:一群人看见,本来好像没有活路的棋子,突然左一拐,右一拐,就逃出生天了,啧啧称奇。

   之后围棋渐渐成为两个小组唯一的娱乐,发展到后来,两个小组甚至开始进行比赛。奖励要么一块腊肉,要么两只草烟。

   当然,谭弈被无情地排除在比赛外——这家伙水平太高,他参加比赛,那就没意思了。

   不得不说,人都是喜好攀比的动物。苦工们本来不高的积极性在有了小组比赛后,顿时热情爆涨。甚至他们赢了的一方还会在最显眼的地方用石灰写上:xx小组胜利之类的话。

   当然,之后要是输了,另一个小组就会立刻将其擦掉,改写为自己小组如何了不起。

   这些人文化水平都低,写的东西有时候还带错别字甚至靶子(脏话),不过这在那些人眼里,却是一种荣誉的象征。

   这些从小只管如何活下去的苦工大多没感受过荣誉的什么滋味,他们只是觉得要是赢了,多威风,多了不起。

   后来上面来人检查,发现整个矿场里的人都学会围棋,差点被气死,于是立刻将谭弈调离。不过这两个小组的围棋对抗赛的传统,却是悄悄保留了下来。

   苦工们佩服那个一直努力直着身子的少年,他们都说,谭弈小子背虽然有点驼,但影子直着呢!

   直到现在,当时那些只要还活着的苦工,都还是谭弈的棋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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