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一坛酒
李山水拿手指擦干净嘴角红油渍,四处望了望没人注意自己后,有些孩子气的把沾有红油渍的手指放入口中吸吮,李山水迅速抽回手指,左手握剑,心虚的朝四周看了看后,松了一口气,神情自若的朝城门走去。
他又咂吧咂吧嘴,嗯,豆腐脑的滋味当真不错,青葱有春天的气息,一勺红油浮在白花花的豆腐脑上,看着就让人食欲大开。昨晚睡了个囫囵觉,今早吃到了地道的豆腐脑,李山水觉得神清气爽,步子也越走越快。他有点想高歌一曲,不过此地不宜。嗯,等等,哪天没人的时候再大展音喉。
先前给了卖豆腐的老头一粒碎银子,一是忘记问价钱了,看老头在想事情也没打扰他。二是自己身上没铜板,索性直接给一两银子,总不能再多了吧。而且那豆腐脑让自己满意。
千金难买我乐意,一两银子得开心。很值了,李山水眼睛笑成月牙状,心里甜蜜蜜。
李山水去城门口,是因为昨天随武青一伙人进城后,看见他又跑路后,让人传信叫自己今早在城门口处等武青。至于要干什么反倒没说,还叫那人带来一句话:“李山水,你他娘的就这么怕和老子一起入城,莫不是怕被老子的王霸之气镇住”,李山水听传话人原原本木说完后,只是轻轻一笑,问武青说这话是啥表情。传话兵卒嘿嘿一笑,答道:“武大人完全是吼出来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至于表情没什么,只是涨红了脸,咬牙切齿,一拳砸碎了一张椅子”
李山水当时摸着下巴听完后,让传信人回了一句话:“武色胚,有种明天来城门口打老子啊”,传信的愣了一会儿,古怪的看了李山水一眼后,才回去复命,回去了少不得又是一场唾沫雨洗脸,这位爷谁啊,敢和武县尉这么说话,要知道武大人可是县长都敢打的,在源县可是出了名的暴牌气。兵卒心中有些可怜这位公子哥,怕他明天被武县尉打成猪头。
李山水是练武之人,脚步轻快,不一会便走到了城门处。刚好碰见那个出城时拍武青马屁结果拍到马蹄的守卫,李山水对他笑了笑,守卫显然也认出了李山水回了个礼,问道:“这位公子是要出城?”
李山水点点头,答道:“岀城等武青”
守卫闻言笑得越发灿烂,又有一丝古怪,“公子,不凑巧,武县尉早就在城门外了,约摸是在等您呢”
李山水拍了拍脑袋,奶奶的,失算了,武青这厮竟然起这么早。守卫一挥手,让开道路放行。李山水看后,对守卫点点头算是谢过,随后大步朝城门外跑去。
出了城门口,李山水小跑一会后便见到了武青。武青仍是披甲佩刀,一张黑脸乌云密布,一看便知满腔怒火无处泄,武青身后还有几辆马车,车上摆有黑漆漆的棺材,春光虽好,难掩阴森气息。
李山水放慢脚步,小心翼翼的走过去,原来此行是去葬那山中战死麾下,走近时才发现武青手中提着一坛酒,众人看向李山水,有些好奇,这位正主终于来了。
武青朝后喊道:“你们先行”。车夫一挥鞭子,啪的一声甩在马身上,车轱辘转动声也响起来。李山水和武青跟在车队后头,走了一会儿武青黑着脸一言不发,李山水自知理亏也晓得武青心情不好,却不知怎么开口,气氛颇为沉闷。
驾,驾,驾,车夫赶车声回荡耳边。武青脸黑似棺材,先开口说话,冷笑道:“呦,李小子,起的够早啊,莫不是昨晚喝大了和某位姑娘春宵一刻去了。瞧着可真是精神饱满,昨晚肯定舒服极了吧”
李山水目视前方,死都不答话。武青却不想这么轻易饶过他,继续刺道:“昨天进城又是独自离去,瞧不上我武青,还是怕被老子的英俊容貌压下去,抬不起头”
涉及相貌问题,李山水可忍不了,答道:“老子会怕你?那是我宅心仁厚,怕我的英俊容颜把你压下去,在城中夺了你的风头去。只顾看俊俏公子哥,忘了那立下大功的武县尉”
李山水这话既夸了自己又称赞了武青,他虽目视前方,视线眼角却斜向武青,看见武青嘴角笑出一道弧线,不由松了口气,这次的确是自己不够地道,谁叫武青不早告诉自己是去葬人。
武青看见李山水瞥向自己,随即板起脸,摇了摇右手提着的酒坛,“马上就要到地方了,在你没来的时候我就让其他人先去了。等下别嬉皮笑脸没个正形,严肃点,有些战死兵卒亲友在。还有山中的事谢了,没你缠着那赵勇,赢得绝没有这么轻松,说不定还会多牺牲几个兄弟。到时候,我老武哪还有脸面见兄弟们的父母姐妹,这次十五条命换七十四个人头,说到底还是赚了。你晓不得县长那老头见到人头,吓得心肝颤”武青说到最后笑了起来,可不知又想到什么伤心事,又低下了头伤感说道:“可是小韩村的人再也回不来了”
李山水也低下了头,随后抬起头拿手拍了拍武青的后背,刚才就是这只手擦了红油再放入嘴中吸吮干净,李山水的右手在武青后背蹭了蹭才放下。李山水偷笑,手负于身后,脚步轻快。武青不清楚李山水心中的弯弯道道,在他拍了自己后背后,调整好情绪,一如先前板着脸。
武青提着酒坛在李山水面前晃了晃,一股醇厚酒香从坛中散发出来,黑坛红布盖,坛身还沾有点点黄泥,看来刚从土中挖出来不久,红布鲜艳多半也是新加的。李山水猛地吸了一口气,武青连忙收回,得意道:“香吧,这可是我几年前埋在树下的好酒,你没口福了,这可是给兄弟们的送行礼,我都没尝过。家中树底下还埋有几坛,不过年份不是很长,可能还需要等等,下次归来时,解封后我俩再大醉千亿场。”
武青说完又拍了拍酒坛身,砰砰作响,如人嘶哑低吼。李山水收回望向坛子视线,前方马车停下,人头攒动,坟茔林立,看来到地方了。武青快步走上前,十五个坟坑已经挖好,只等棺材入内。
众人看向武青,武青一挥手“下棺”,车夫又开始忙活起来。李山水看着黑漆漆的棺材慢慢沉入黄泥坑中,最后砰的一声落定,眼神呆呆。他站在武青身后,打量着四周,乱葬岗中,除了他这有人外,其他地方人迹寥寥。
正是春日风光好时,此地除了几座坟头有野花在风中摇曳外,再无其他景色,于是越发显得寂寞凄清。这里所葬之人大都是穷苦人家出身,有胎死腹中的幼婴,冬日冻死乞儿,醉后失足溺死酒鬼......男女老幼皆有,种种不同,唯有一样相似,都是苦命人。
死去后,一张草席裹尸,挖个坑埋上便是一座坟,连个墓碑都没有,如生前一般,无名无姓,无人惦记。等哪天有富贵人家瞧上此地,大兴土木,挖坟抛尸,便是真正的死无葬身之地。
李山水想不明白为什么武青要把战死兵士埋于乱葬岗中,明明可以挑个山清水秀的地方厚葬他们,不过他不太想问。此时武青站如孤松悬崖,面沉似黑云暴风,目不转睛地看着装有兄弟尸首的棺材消失在黄泥中。
李山水看着四周所站之人,其中最引人注目是一个打扮的花枝招展的女子,面上敷着厚厚胭脂,披红戴绿,手捧一束黄花,孤零零站在队伍角落处,众人好像知道些什么,故意离她远远地,即便胭脂敷面,也难掩她那一双眸子中的哀伤。李山水觉得她像坟头上随风舞的野花,无处可留也无人爱,孤芳独自赏。
其他的有一携子妇人在轻轻啜泣,柱拐老妪双目呆滞紧盯一棺埋土,另有双臂环胸的瘦弱男子目光向角落处野花般的女子胸臀细细打量,似是觉察到李山水在看自己,瘦弱男子收回恋恋不舍的目光,瞪了李山水一眼,嘴角朝女子那努了努,好像是说别多管闲事,李山水随之一笑,收回目光,棺材已经下好了。
十五新坟成,众人上前,墓碑上写着逝者名字生卒年月。武青把工钱给了在旁歇息的车夫后,复再归来。
武青躬身向坟墓三拜,沉声道:“兄弟们,一路走好。你们的亲朋好友,只要我武青还活着,一定会照顾好他们,不任人欺辱”说着拍了拍酒坛:“这坛酒本来是打算庆功的时候再喝的,看来是没机会了。那兄弟们在黄泉路上再醉一场,实在是醉了,便回来吧”武青说到最后声音开始哽咽起来,双手举坛过头顶,奋力朝地上一摔,黑坛乍破酒浆迸,酒香四溢,随风向远,熏的让人眼泪打转。武青忽然大吼一声“走好”,而后转身快步离去,李山水也拜三拜,跟了过去。
武青没走多远便停下,李山水和武青并肩而立,看向坟墓处。
携子妇人牵着儿子缓缓走向自己丈夫坟墓处,整个身子伏在墓碑上,左手轻捶墓碑,大声哭嚎起来,一旁的小男孩安安静静站着,不哭不叫,妇人一把扯着孩子衣袖让他跪下磕头。
先前双目呆滞的拄拐老妇,不知哪来的气力,猛地扑向左边一座新坟,趴在坟头上,一身沾满黄泥,只是干嚎,泪已流尽,白发人送黑发人。
瘦弱男子走到自己兄长坟前,假惺惺的抹着眼睛,却无一滴泪水。
花枝招展的女子小步走向那名姓赵的胖子坟头,李山水记得那位赵胖子,先前在山中路上说要回去后去翠云楼挑先几个水灵姑娘,没想到最后会是天人两隔,女子把手中黄花一朵一朵亲手插在坟上,黄花黄泥故人,小黄花在风中缓缓拂动,离根之花无须几日便会调敝,但此时显得很美很美,李山水忍不住笑了起来。姑娘插好花后,拍了拍坟头,说了几句话,施了一礼,捡起一粒碎石把自己的手绢压在坟前,凄惨一笑后,转身向城中走去。
李山水和武青静静看着,都不言语。
风在吹,有人哭,有人离去,那个如野花般的女子随风而逝,飘向未知处。
人间何谓最真情,是武青那一坛酒,是野花姑娘手中朵朵黄花,是那幼儿痴痴立在坟前不言语。
有时萍水相逢却生出长久情,有人终年相守却相看两相厌。
情之一字,谁又能参透。李山水在心中问自己,我有情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