燎原业火,犹有尽时;大火烧了一夜,终于是停了下来。火焰的力量是不可小觑的,仅仅一晚上的时间,这熊熊烈火便将这营寨烧成了白地;仅留下一些烧焦的木头,证明这里还是战争遗址。
孙珪早已是回到城中,他手下的部队训练有素,简单地埋伏还不需要他亲自指挥。
他静静地坐在太守府中,虽说他亲手将颍川太守斩杀,但他完全不避讳那手下仆人的忌惮目光,端坐在正厅的靠椅上,等待着军队凯旋的消息。
“孙将军!”
正在孙珪焦急等待之时,一名将官冲进了太守府中;孙珪见状,立马站了起来。他知道,自己的部队已经回来了,而这个人,便是来传递消息的。
孙珪努力地克制着自己的情绪,让外人看来面色毫无波澜一般;他凝定一口气,问道:“情况如何?”
那人丝毫不掩饰脸上的喜色,说道:“回将军!昨日激战一夜,枭首六万余人!其余埋伏部队,正在归来;据前方的将军汇报。,估摸着有近九万的俘虏!”
照这人所说,二十万的军队便有四分之三被自己消灭,这个数据是十分惊人的。孙珪难以抑制住自己脸上的喜色,大笑了起来。
突然,他想起敌军主帅来,便克制住那笑了一半的喉咙,接着问道:“那梁宝可曾抓获?”
听见孙珪问这句话,那人脸色变得略微难看了起来,只见他拱手说道:“将军,前方将士回报,梁宝骑快马如风般的逃跑,竟是丝毫不管手下步兵。待我军将士反应过来之际,那梁宝已经逃得远远的,难以追上了。”
听见这句话,孙珪的脸色也不见得又有多好看。没有抓到敌军主帅,这场战斗注定是不完美的。
本来想要弄一个完美的处女战,如今看来,是没戏了。
他轻轻地摸了摸下巴,无奈说道:“没抓到便罢了,量那反贼也难以成气候……”
“押送俘虏的队伍走到哪里了?”
那人闻言,立即回道:“现离城门不到三里路程,很快便会到达!”
孙珪脸色严肃,看来没抓到梁宝让他心里面很不舒服;不过面对九万俘虏,这抹不爽便是被驱散到九霄云外去了。他叫那人将刘夷希叫到南城门后,便径直走出了太守府。
想到刘夷希看见这般景象,孙珪脸上的笑容不由得更甚了一番。
城墙之上,看着远方缓缓走来的大队人马,孙珪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抹阴狠的笑容。他并不担心这九万俘虏群起反攻,若是有心,他们早就跟这些部队打起来了。
这些人到底只是平民百姓,思维浅薄、思想麻木;只要没有第一个人开始反抗的,那他们不过是待宰的羔羊罢了。
而除了俘虏以外,那城下还遍布着昨夜杀死的敌军。那六万余人,在这城下竟是堆起了好几座尸山,散发的味道简直是令人作呕。
毕竟战场之上,自己牺牲了,就只能看谁是最后的胜者;若敌人是胜者,那自己的尸体也落不得什么好下场。如今这几座尸山,只能以惨不忍睹来形容。
他们只是寻常百姓罢了……
“兄长……”
刘夷希缓缓走上了城墙,面对孙珪,他怯懦的行了一礼。面对孙珪昨天的举动,刘夷希还是心有余悸。
不过孙珪可没想那么多,他见刘夷希已到,极其兴奋,巴不得立马给他展示自己动功绩。
与其说是给刘夷希看,不如说是在给天上的卢玄看。学习多年,卢玄也就最后才教了自己一点《东皇太白经》的残章,而刘夷希,竟是能够拥有所有的真传!
我要让你知道,我才是真正出人头地的学生,而刘夷希——不是……
不过还没等孙珪说话,刘夷希看着城下尸横遍野,不由得吃惊的张大了嘴巴……他何曾想过,孙珪这一番出战,竟是导致了这么多的伤亡!
“兄长……为何杀死这么多人?”
面对刘夷希的问题,孙珪略微感觉有一丝错愕——这是战场啊!不杀死这么多人,难道等他们来杀死自己吗?
孙珪见刘夷希一副不理解的模样,喝到:“你以为打仗是小孩子过家家,随便过两手就完了?只要是战争,便一定会有伤亡。昨夜大战,虽说敌人损失惨重,但我们也牺牲了不少士兵啊!”
刘夷希闻言,那张嘴巴缓缓地闭上,他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男人;在他看来,这个人早已和自己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像是一个嗜杀成性的恶魔一般。面对着这么多人的死亡,他竟然还能够谈笑风生,丝毫不以为罪孽……
这边是崇尚功名人士的嘴脸吗?
刘夷希摇了摇头,他不希望自己的好兄长在嗜杀的道路上越走越远。他紧紧地盯着孙珪,轻吐了一口气,缓缓说道:“兄长,他们不过是吃不起饭的百姓罢了,为何需要如此大杀特杀?只需要剿杀敌首,然后给他们一口饭吃,他们不就会自己归降吗?”
孙珪一声冷笑,这刘夷希怎的比卢玄还迂腐?百姓无辜,难道那些阵亡的将士就死有余辜了?
他冷眼看着刘夷希,沉声说道:“你以为粮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啊?要收降二十万人,那军粮可是一笔大数目。就算把洛阳城所有的粮食征收起来,也不够这些人吃上一个月的……”
“有时候,杀戮,也是为了资源的分配,也是为了能够活下去;不过……是让胜者活下去罢了。”
面对孙珪的言论,刘夷希无奈的摇了摇头;看来怎么和他说,都是没用的了。孙珪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但他只是个代理将军,如何需要理会粮食的事情?他这么说,也不过是为了隐藏自己求功名的心思罢了。
刘夷希知道自己已经没法和孙珪交流了,便默默地行了一礼,离开了城墙。
对于刘夷希的模样,孙珪已经不想多理会了;他的目的已经达成,至于接不接受,那便是刘夷希自己的事情了。
押送俘虏的军队已经全数到了城下,在城墙上看去,那是极其壮观的景象。孙珪极其满意自己的战果,面对这九万老实巴交的俘虏,不由得笑出了声来。
这时,一名带头的领兵跑上了城墙,向孙珪汇报情况,并且请求指示下一步行动。
孙珪脸上的笑容更甚,随即在那人的耳边耳语了几句;那人闻言错愕了片刻,但在孙珪凌厉的眼神之下,他畏惧地退后了半步,应了一声,便是离去。
临近傍晚,刘夷希在西凉骑兵的军帐中来回踱步着;军营之中只有少数几个人还在看守着营寨,其余的人尚不知所踪。
刘夷希略感奇怪,战争不是已经完了吗?为何这些部队还未归营?
看来他连打扫战场的事情都不知道,若不打扫战场,这些尸体会造成瘟疫;到时候死的,可不仅仅是一城百姓的事了。
在早上和孙珪一番对峙之后,刘夷希难以沉下心来。他在这军营之中想了一天,想了很多东西;到底还是价值观不同的原因,亦或是已经面对了一场屠戮的原因,刘夷希难以接受这场战争的成绩。
虽然这不是孙珪的错,但刘夷希还是难以接受。
想到这里,刘夷希发觉孙珪也是近一日没有消息;加上这半天没有归营的一万骑兵,难道这孙珪又去追杀那残余的部队了?
刘夷希否定了自己的观点,大战是在昨日,要想追剿,早就应该出兵了,何必要等到今天清晨才去?既然不是去追杀敌人了,那孙珪和一万人又到哪里去了?
看着那即将落下的余晖,刘夷希心中有一种不安的感觉。但他却不知道这份不安何处而来。他也不和营中照顾他的人知会一声,便朝南门走去。
刚到南门,刘夷希便准备上城墙;但他看见大开的城门以及来来回回走动的骑兵,不由得狐疑了起来。他丝毫不理会卫兵的阻拦,径直跑到城外。
刚出城门,他便看见远方筑着两座土山一般模样的建筑,而那些西凉骑兵便在颍川城和那两座土山之间来回走动着。刘夷希看了看四周,虽然地上还有些许血迹,但清晨的那些尸体确实不见了。
刘夷希以为那两座土山便是所谓的万人坑,至少算是把战场打理了,不让这些尸体暴尸荒野。面对孙珪如此打理,刘夷希虽然不能满意,但也确实无法挑剔。
这时,一个人骑着马匹赶了过来,刘夷希细细一看,果然是孙珪。
孙珪在远处见着城门一个矮小的身影,知道是刘夷希来到,便立马骑上马匹奔了过来。面对一脸茫然的刘夷希,孙珪脸上露出了难以猜测的笑容,将前者搭上马来。
刘夷希不知所措地坐上马匹,随着孙珪的一阵风驰电掣,二人来到了土山之下。
远远看去还没觉得什么,但走近之后,刘夷希方才发现,这两座土山哪是远远看上去拿的那般平庸?如此近距离方才能感觉到这两座土山的庞大;只怕它们也赶得上梁宝军营的四分之一大小。
孙珪将刘夷希接下马来,走近一座土山,笑着问道:“你可知这是何物?”
刘夷希本想说是万人坑的,但所谓的坑哪里是倒着建的?而且孙珪既然这么问,自然不会是极其平凡的东西,刘夷希只能说不知。
孙珪笑了笑,说道:“此山名为京观。”
刘夷希虽然读书不少,但毕竟史书不怎么沾;京观这个词语,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孙珪料想刘夷希也不会知道京观是何物,便带着他走向了另一座土山;之前那座土山已经修建完毕,刘夷希不能看见里面的东西,自然无法猜测这是什么。
但另一座土山比第一座要大不少,还在修建之中;只要将刘夷希带过去,他便知道京观是何意义了。
不过就当孙珪带着刘夷希距离那土山还有好几十米的距离之时,那刘夷希便闻到一股恶臭的味道;随即竟然是呕吐了起来。
这股味道刘夷希丝毫不会陌生;之前在张府之中,他便是闻着这股味道变得疯癫的。
一股浓郁的尸臭味。
刘夷希虽然早已料到这土山中绝对是埋藏着尸体,但未曾想到竟然掩埋着如此之多。这时他方才明白,所谓的京观,便是将敌人的尸体聚集起来,做成的土山冢!
不过刘夷希不知道的是,京观一般都是为首将领为了彰显自己的武功,方才建立起来的。一般人都是挖个坑掩埋掉,哪里会花时间做土山?
孙珪知道刘夷希不适应这种味道,轻笑着拍打着他的后背,随即便是说道:“之前那座京观埋着六万人,但这座要稍微大一些,还没有完全建完,所以能够闻到味道。”
刘夷希刚刚呕吐完,便听见六万这个数据;听见这个数据后刘夷希瞬间懵了。之前便听见有人汇报说枭首六万,俘虏九万……也就是说,因为战争死亡的人数只有六万。而之前那做土山便有六万人,眼前这座更大,莫非……
刘夷希不敢再往前走了,他看着眼前的土山便感觉发怵。他敢确定,孙珪绝对将那九万人的俘虏也全数杀掉了,方才做出了如此高大的土山。
刘夷希远远看着那土山,虽然里面的人全都死完了,但他能明显感觉到来自阴间的恶寒;冤魂索命,厉鬼叫魂,似乎有一双双无形的手将他拉入地狱的深渊。
尸横遍野,血流漂橹,这些他都没看到;但他知道这些不久前刚刚发生,所有的一切都变成了上位者彰显武功的道具。能将这些冤魂全数送入地狱,只有恶魔和无常鬼方才能够做到。
刘夷希现在连孙珪眼睛都不敢看,他怕自己也被拉入深渊之中。人间既然有佛陀,那自然也有恶鬼;在刘夷希看来,这个和自己交好六年有余的兄长,便是地狱派遣到人间的恶鬼。
“他们不过是普通的百姓而已啊……”刘夷希喃喃说道。
“战争……何时死的不是百姓呢?这些士兵在从军之前,难道不是百姓?将军入仕之前,难道不是百姓?百姓不该死,难道便是士兵该死了,将军该死了?”
若是在平时,刘夷希只怕早就和孙珪吵了起来,但今天没有;不是他不想,而是不敢。他从未如此畏惧过自己这个兄长,但从今天开始……不一样了。
听见孙珪的回答,刘夷希淡淡的问道:“既然如此,为何要将俘虏也杀掉?他们不是投降了吗?”
孙珪眼睛盯着土山,淡淡回道:“我没有粮食来养罪人。”
“那将他们放了便可……”
“谁知道他们被放之后会不会来反抗我?”
一番言语之后,二人沉默了。他们不仅价值观不同,现在连道德观都不同了。在孙珪看来,这场屠杀不过是他邀功的资本罢了;而在刘夷希看来,你屠杀的是自己的同胞,难道还有理了?
在政治家眼中,百姓永远是自己成功的脚踏石;等他们到了上位之后,方才想起给百姓一点好处,免得他们反抗自己。虽然这些往往有例外,但以百姓为牺牲代价的人,难道很少吗?
刘夷希已经不敢多想了,眼前这个人令他敬而远之;他也不想在这里继续待下去了。或者说,从之前答应来到这里,便是错误的选择。
夫唯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孙珪如此模样,如何还担得起继承先生教义的重任?
在这乱世之中,难免会遇到政治家丑恶的嘴脸;面对着无辜百姓的死亡,他什么都做不了。他想起之前救自己的那个男子,无奈的叹了口气。
是说那般高人,为何想要隐遁山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