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高的耀日挂在天边,散播着温暖,同时也告知人们,时间已经不早了。
此时乃是辰时近巳时,菜市口处正是行人多的时候;来来往往,什么人都有。或是朝廷命官,或是普通商贩,可谓是鱼龙混杂。
京城的菜市口并不是菜市场的口子上,而是内城南门的入口处,也简称做市口。市口处有一台,便是所谓的斩首台,平时处决犯人皆是在此处。
这个早晨注定是不宁静的。原本热闹的菜市口,如今却突然有人躁动了起来,那些人表面惊奇,似是看到了什么。
不过还未等人们伸着脑袋细细去看,就见到禁卫军突然跑了出来,将人群分作两路,把大路给空了出来。
“莫不是又要斩首犯人了?”
人群开始躁动不安,但也并未有什么诧异;他们早已是习惯每天看一两个人人头落地了,何况京城之中需要处斩的犯人,不知道有多少。
不过唯一不同的是,今天犯人来到刑场的时间似乎太早了。
有一个卖肉的屠夫狠狠地砍了一刀,看着旁边仰着脑袋的妇女,低声问道:“向时犯人巳时中才来到刑场,午时开始问斩,为何今日辰时便到?”
那妇女白了他一眼,又是继续朝禁卫军来时的方向望去,说道:“你当我是郡国夫人不成?这种事情我们这些老百姓怎么知道,只管看热闹便好……诶,你说那砍头的以后下地狱,阎老爷会不会记他杀生太多,给他个阴祸?”
屠夫嘿嘿一笑,手中的屠刀没有丝毫停下,随手将猪耳朵分开,装在妇女的口袋中,说道:“什么阴祸阳货的,最多的还是蠢货!我们这些天天杀猪的难道就比那些天天杀人的好哪里去了不成?”
屠夫又朝屠刀上吐了抹口水,拿到火上炙烤一番,朗声说道:“何况我相信,阎老爷还是有识人之明的……”
那妇女见屠夫这番动作,顿觉反胃,将他刚才丢在自己口袋里的猪耳朵拿出来,随手丢了出去……
这般小插曲发生在人群各处,毕竟对于这种事情,他们早已是见怪不怪,甚至可以说随时准备看戏了。
看遍杀戮,早已放下了心中的怜悯,这般人,早已麻木不堪。
一队人马从大路上慢慢地走了过来,本来以为是押赴犯人的军队,但令人惊讶的是,排头的并不是什么大将军,也不是什么监斩官,而是一个扣着枷锁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头行走缓慢,但步履稳健,眼神坚定,全然不畏惧等待他的死亡。他脊背挺直,脖颈上数十斤的枷锁似乎并没有对他造成任何伤害。
更令那些人惊讶的是,跟在他后面的禁卫军骑兵分队,竟然破天荒的没有骑在马上!他们下马牵着马匹,朝着斩首台慢慢行进着,丝毫没有催促行动迟缓的老者。
“这?这是什么情况?”
人群中渐渐爆发出嘈杂的声音,看惯丑态犯人的他们,如今却是见着这步履坚定的犯人、这让禁卫军尊重的犯人,如何能够镇定下来?
按照平时来说,都是一彪禁卫军骑着战马,而犯人则是被关押在囚车之中,面色疲惫;而为首的不是什么将军队长就是监斩官,何时让犯人走在前面了?
“先生?为何先生会是这般模样?”
人群中多少有些卢玄的学生,更有些学生是刚去上课发现没人才折返回来的,突然之间看见自己的先生竟是这般模样,如何不感到惊慌?
卢玄缓缓地走上了斩首台,但并不像其他犯人一样颓废地坐在台上;他依然保持着他的那份尊严,在台上伫立着。他傲视着正前方监斩席上的董伏,董伏感觉他的目光过来,竟是不敢忤视。
卢玄眼神飘忽,在人群中随意扫射着,似乎是在找人。
也许是感觉到大限已到,想把这洛阳城最后的景色收在眼中……或许,来世他又会再在这片大地降临;到时的他,可不能不认识路啊……
他看见了自己所教的学生,一些刚从自己的学堂回来,一些已经成家立业;他们分散在人群的各个角落,惊讶的看着自己。但他们同时也有些畏缩,因为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似乎想要和自己撇开关系。
卢玄并不打算责怪于他们,如今自己已是要死之人,又何必责怪他们?何况畏惧死亡乃人之本性,卢玄也希望他们和自己毫无关系,免得董伏待会儿又是下达剿杀命令。
又或许,这些学生根本不喜欢自己的课,对自己也可谓是毫无感情。虽然教了他们好几年,但大多数人都是被父母强行带到他那里去的;也许他们心中,恨意比敬意更多吧。
但在这番光景下,没有人为自己的死亡而感到惋惜,这些人只是木木地看着自己……还真是可悲啊,呵呵呵……
之前那些官员,一个个对自己那番恭谨,死皮赖脸把自己的子女交到自己手上;虽说昨日之事事发突然,但他们如今也都该收到消息了,但一个来向董伏求情的都没有……
卢玄抬头望了望天空,看着那随风飘动的云朵,心里面不仅一阵感叹;望着茫茫人海,他轻轻张开了干皱的嘴唇,低声说道:“生时,人之视君若名利;死时,人之视君如瘟疫……卢玄啊卢玄,你这一生活的是有多失败?妄活一百五十余岁,却没有一个打心中尊重你的人,打心中爱戴你的人……”
“可笑啊可笑,我这般人物,却还想着教授别人读书,妄做几朝帝师,竟无一杰出帝王,如何能当天下之贤的称谓?真是可笑……”
话音刚落,只见那原本亮堂的天空,却是突然阴暗了下来;朦朦胧胧,一朵朵乌云缓缓从天边飘来,遮挡住了耀眼的阳光。
一声雷鸣从云间传出,似是天空的呜咽;随即一声、一声、又是一声,震的天地动色,万人皆惊。但这片乌云只是散播着雷鸣,丝毫没有要下雨的景象。
卢玄仰天大喝道:“天秩有序,谁来安听?妄卜四纪,谁知衰兴?”
言毕,那朵雷云如同发怒了一般,狠狠地落了一道霹雳,砸在卢玄脚边,似乎是在警告他。
卢玄仰天长叹,似是要吐出心中不快。突然,他惊咦了一声,似是在那惊闪的雷鸣中看见了的什么。这一声惊疑情感丰富,先是难以置信,随即又变成了释然,最后竟然笑出了声来。
“醉酒圈天地,逍遥走八荒……想不到还能见到你,玉清啊玉清,当年你输了,难道现在……我要输了吗?”
“犯人卢玄!竟毫无悔改之心,还敢在斩首台上如此嬉笑,是当监斩台上无人否!”
董伏这一声喝得那是个大义凌然,仿佛卢玄真是一个大罪人一般;而他,则是除去这个“大罪人”的朝中“名臣”。
所谓的小人得志,也不过如此罢了!
见董伏大放厥词,卢玄一声轻哼,眼神一冷,死死盯着董伏;董伏见到这般情况,咽了咽口水,竟是不敢再说半个字……
“胡言!奸臣之言岂可相信!先生乃是天下贤师,如何能被你这般诋毁?想来是你有何把柄在先生手中,你想除之后快吧!”
这一声大喝,瞬间便将嘈杂的人群弄得无比安静。卢玄微微一愣,没想到竟还有人会出头,一眼望去,竟是夏孟走出人群,站在监斩台一旁,对着董伏不断咒骂。
董伏被卢玄一眼瞪傻了,只是茫然的看着夏孟,半天都没有回嘴。
“这位兄台说得在理,先生一生从未有过违法之举,即便是现在,在下依然如此认为。我绝不会相信,一代贤师会成为你口中的罪人!你倒是说说,先生所犯何罪?”
又是一道声音从人群中传了出来,一道健硕的身影走出人群;卢玄细细一看,竟是孙珪!卢玄没想到,他竟然还没有回到天武关,依旧留在这水深火热的京城之中。
“愚蠢孺子,如此出来,董伏如何还留得尔等性命?”
卢玄苦笑着摇了摇头,嘴中虽是如此痛骂,但心中何尝不是欣慰?为师数十载,教人百余,不求所有人能够记挂住自己这个老师,只要有一两个人,他都心满意足了。
“一届平民还敢妄议朝廷大事!禁卫军,给我抓住他们!”
董伏终于从卢玄那杀人般的眼神中缓了过来,立马朝着自己身边的禁卫军大喊。但他却发现,自己这么一声令下,所有的禁卫军竟然都没有任何动作。
“你们要造反不成?我让你们去抓住那两个人!”
正当董伏怒吼之际,他身边的一个士兵慢慢凑了上来,此人正是之前给卢玄上枷锁之人。他似是这个禁卫军骑兵小队的长官;面对董伏,他行了个军礼,说道:“董太傅,请恕我等今日不能听从您的安排。”
“这是为何!”
方才被卢玄狠狠的教育了一番,如今,自己的手下竟然是不听自己的话了。董伏现在极其气愤,几乎都快要丧失自己的理智了。
面对董伏的愤怒,那士兵根本不惧,只是沉声回道:“恕我直言,卢玄先生之前在狱中所说的话,甚合我大夏军人之威。卢玄先生的气魄令我等敬服,今日凡是维护他的言论,我等都不会加害。”
“我们虽然听从军令,但我等也是有气节的!军人头可断,血可流,但绝对不会做一个断脊之犬!”
其实从今日押送卢玄便能看出,这些人是真心服气卢玄的。往昔押送犯人,都是把犯人放在囚车上,安置在队伍中间的。而今日,不仅是卢玄带队,让整个押送队伍紧紧跟随他的步伐;而且所有士兵皆是下马,以步行来朝这个老人致敬。这种事情在大夏,是绝无仅有的。
“你……你……你们!”
董伏今日没想到会是这般光景,自己现在仿佛一个孤家寡人一般,连自己手中握着的军队都不听从自己的了,那现在这些学生上来要杀自己……这些军队还会保护自己吗?
想到这里,原本沉稳的他,此刻眼中竟是露出一丝畏惧;董伏咽了咽口水,看着这两个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