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自视甚高（三）】
通风口并没有直接通向大楼外——之前的爆炸令它也断在一堆废墟之中——何碧草和林欣从断裂的通风口爬进废墟，眼看着前方几块墙壁之间露出楼外风景，便急忙协助着搬开附近的石块，以便清理出足够二人爬出去的通道。
何碧草力气比林欣大得多，很快就在前面将可能塌下来的碎石清理，并移开阻挡通行的石块。
“快，阿欣，跟着我。”
何碧草不愿浪费时间，拉了一把林欣，带头一步一小心的通过被震塌的废墟。她小心的在倒塌的墙壁下试了试，发现她勉强能够在有力支撑的情况下跳上去，便一鼓作气跳上去，从只够一人爬出的缺口爬出，成功爬到大楼外。
她回头一看，便发现原来出口是地下室与一楼相连的一角，大楼也因这处塌陷而歪斜，恐怕离整座大楼坍塌的时间也不远了。
何碧草连忙伸手去拉林欣，“阿欣快把手给我，这楼快塌了。”
林欣也不迟疑，将手伸过去抓住何碧草的手。
何碧草手上一用力，就要将她拉上来，手上却忽然传来一股极大的力气，几乎让林欣的手滑出去。而那股大力传来的下一瞬间，何碧草手上又是一轻，整个前臂一热，眼前便只剩一张丑陋、恐怖、巨大、血腥的嘴。
她的手里还握着林欣的手，喷溅的鲜血还未在她皮肤上流淌，脸上的表情也停滞在话音未落时。
几滴溅在脸上的血珠顺着面颊、鼻翼滑下来，何碧草整个人如泥塑一般保持那一刻的姿势，僵直的目光也凝固在缺口里的景象上。
——林欣只剩一截断臂在她手里。
那张缓缓咀嚼的大嘴发出吞咽的声音，似乎还不够，它不耐烦的一动，猛地一撞，便撞破坍塌的大楼一角，并将正面对着它的何碧草撞飞。
何碧草倒飞而出，视野迅速变换，从废墟到颤抖的大楼再到天空，最后定格。
那直接脱身而出的怪物如同巨大的肉块，前后左右直径超过三米，蠕动时发出瘆人的叽咕声。它似乎很满意得到自由，左右扭动了一下，竟没有立刻将何碧草捕食。
空中的直升机反应极快的射出子弹，但依然对怪物不起作用——尽管射进了它的肉里，但就像射入死掉的尸体里一样，毫无作用。
枪声将何碧草凝固在刚才那一瞬间的神智唤醒。
她表情呆滞的从地上爬起来，视线对上整个身体都闯出来的怪物。
何碧草的眼神毫无波动，直勾勾的对着那个因被攻击而狂躁起来的怪物，没有为它蠕动过来的情形而产生任何情绪。
她手里还握着林欣的手。
手指不能自控的缓缓收紧，感受到林欣还温暖着的温度，何碧草才无声的喊出“阿欣”二字。
只是一刹那，何碧草脑海里飞快的闪现出一幕幕林欣留下的影像。她耳朵发红的样子，她为难的样子，她坚持的样子，她毫不畏惧的样子……她开门要走时回头一笑的样子。
林欣说，‘草姐，我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的。’
“阿欣……”
何碧草眼也不眨的看着近在眼前的怪物。
脑袋仿佛被针刺一般阵阵刺痛，她似乎什么也没想，又似乎在高速运转着思维。
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着，就仿佛她四周忽然微微颤动的一切物体。
那怪物张开大嘴，发出巨大的吸力却没像之前吸走其他人那样吸了何碧草。
何碧草也仿佛对此时的情形无动于衷。
她目光呆滞的看着怪物张大的嘴巴，那里面钉板一样的牙齿上只有分辨不出原样的肉泥。
“阿欣。”
四周的石块纷纷颤颤巍巍的浮起来，连直升机射击的枪弹也被无形的力量阻挡、托起，与那些碎石、残渣一起在空中颤抖。
何碧草毫无所觉。
她依旧呆若木鸡。
脑海里的画面反复闪现，令她头痛欲裂。
最终，那些闪现的场景定格在一刹那间只剩一截断臂的画面。
何碧草整个人身体猛地一僵，呆滞的目光顿时如利剑一般锋芒毕露。与此同时，怪物原本受到的无形压力消失不见，它一口合上，就要将何碧草咬成两半。
生死一线间，她却陡然发出一声凄厉之极的尖叫——“阿欣！！！”
伴随着尖叫而起的是绝对无法用科学解释的力量。
四周漂浮的石块自动炸成粉末，而一口咬下来的怪物也随着何碧草的尖叫轰然爆炸，就连大楼塌下时要砸到她身上的那些石板、石块也同时粉碎。
肉末、血浆、石粉纷纷随着爆炸淋满何碧草一身。
危机随之过去，一切陷入平静，何碧草却就这样如血人一般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她双眼茫然的站着，好一会儿，才低下头去看手里断裂的那只手臂。
“阿欣……”
何碧草无意识的呢喃出声，随即，她感到一种奇特的，仿佛无数虫蚁啃噬的感觉自体内迅速蔓延，那种痛苦的感受迅速淹没了她的神经、骨髓、大脑、血管和肌肉。
她似乎陷入了虫海，体内、体外无处没有虫蚁攀爬噬咬，伴随着这份极端的痛苦而来的是窒息。
她浑身痉挛，在满是血浆的泥泞里翻滚、抽搐。鲜血随着内脏的痉挛而从她口鼻涌出，甚至于从眼角、耳朵里溢出来。
眼见何碧草情况危急，直升机上留守的急救员连忙降落，将她扶起，固定住她的头部不让血块堵塞她的呼吸道。同时，他将氧气输出管插入她的鼻孔，却发现没办法从她死死扣着的手里取出那截断臂，只好作罢。
随后，他和飞行员协力将她抬上直升机。
飞行员也不再迟疑，目光在废墟上短暂的停留过后，便重新驾驶直升机离开了这里。
眼见那片废墟已经消失在视野里，负责急救的年轻人浑身一松，苦笑着叹了口气，“到底是什么怪物啊……”
没有人回答他。
他将视线落到痉挛逐渐微弱下来的何碧草身上，“你又是什么？”
依然没有人回答。
片刻后，何碧草虚弱的用手撇开插在鼻孔里的氧气管，睁开眼时露出灰暗的眼神。
她一言不发的拒绝急救员，不肯再输氧。
她将视线投向机外，只见前方已经有基地的轮廓，他们很快就能回到安全的基地。
她很快就回去了。
直升机降落在基地改建后的楼顶上。
接机人员有科研小组以及基地决策层，何碧草走下直升机，面无表情的扫过众人，无视一切问题，道：“方知临在哪？”
“你们遇到了什么？怎么只有你们三个回来？”
何碧草充耳不闻，“方知临在哪？”
“你拿了什么……这是谁的手？到底发生了什么？”
何碧草依然一动不动，“方知临在哪？”
魏博士这时才从沉默中开口道：“让方知临上来吧。”这是他对其他人说出的话。
何碧草没有因为魏博士的言行而给予反应，她沉默下来，目不转睛的盯着楼顶上通往楼内的门。她始终不理会其他人的声音，仿佛谁也不存在，又仿佛只有她不是活人，而是一座雕塑。
一直到方知临穿着白大褂的身影从那门口出现，何碧草才从泥塑状态中活了过来。
何碧草在那一刻对方知临嫣然一笑。
“死的不是我，你有没有感到惊喜呢，亲爱的师弟？”她连语调都变得无比温柔甜蜜，仿佛眼前出现的男人是她最亲爱的人。
方知临不为所动，“你在开玩笑吗，师姐？我不清楚你们究竟遇到什么，但那是你留给我的陷阱吧，结果却牵连其他人。”
听到他淡定的结论，何碧草也没有发怒，而是笑容甜到诡异，道：“师弟太厉害了，不知道怎么制造出那么恐怖的怪物呢……一旦我开启研究室的门，就会炸毁囚禁怪物的牢笼啊，真是好机关啊，就算是有免疫血统的我也不可能一下子从门前逃开，必死无疑……可我还活着。”
不等方知临开口，何碧草又笑得更加甜蜜，柔声道：“亲手创造怪物，亲手设下机关，亲手让你最爱的女孩尸骨无存……亲爱的师弟，你有没有对这动人的世界感到非常感动？”
方知临的眼神瞬间变了，“师姐！”
“嗯？对了，你不该知道，阿欣明明说去执行搜救任务，结果却化装后陪我去研究室呢。”
何碧草微笑着说，又仿佛恍然大悟似的，将手里的断臂往方知临的方向摇了摇，“看，这是阿欣的手，可爱吧？”
方知临的视线死死钉在了那截断臂上面。
只是一刹那的时间，他忽然踉跄着伸手来夺林欣的断臂，却被何碧草后退避开。他腿下无力，一下子扑倒在地，他却没有从地上爬起来，而是双目灼热的紧盯着何碧草手里那截断臂。
何碧草对他的目光无动于衷，她半蹲下身，动作温柔地抚摸上方知临的脸，声音也非常温柔的说：“你感到失去最喜爱的东西了吗？非常痛苦，是吗？”
方知临此时却如同木偶，眼神僵直，身体僵硬。
她看着方知临的眼睛，脸上的微笑却渐渐冰冷，声音也从温柔的语调降下来。
她道：“亲手毁灭你宝贝的东西，很爽吧，方知临。”
说完，她的手滑到方知临的脖颈上，“真想就这样掐死你啊……”
不过她并没有掐下去，或者说掐不下去。
——何碧草被其他人拉开。
由于依然没有证明两人谁是清白的证据，何碧草依旧被手铐铐住，关在更封闭的地下室——她爆发过的力量自然被飞行员和急救员报告基地，这令整个基地既紧张又兴奋。
不过林欣的断臂没人能从何碧草手里拿走，怕刺激她爆发力量，基地方面也不敢强行夺取断臂。
何碧草呆呆的坐在冰凉的地上。
手里的断臂早已冰冷。
她凝视着林欣的断臂，眼泪慢慢后知后觉的从眼里流出来。
自以为能够应付方知临设的局；自以为能够用她的方式欺骗林欣站在她这边；自以为她能够断定林欣的选择……
结果就是自视甚高，无药可救。
哪怕她因为巨大的刺激和生死激励解开了基因锁，她也感受不到任何愉快。
人类在受到刺激时，最有可能激发最深处的潜力，从而解开基因锁——明明是能够一步步变强，最终超凡入圣的好事。
但是她只想林欣还活着。
“阿欣……”
“丫头……”
在何碧草哭泣的时候，一直死气沉沉的方知临忽然呼唤着对林欣的称呼，脸上的死寂之色退去，又换上他冰冷的表情。
他轻轻摘下眼镜，擦了擦上面的灰尘，再架在鼻梁上，微微一笑道：“为什么要背叛我呢，丫头？”
方知临说着，又姿态平静的走向水龙头，一边洗手，一边对着虚空说：“明明我才是你的伴侣，为什么要选择相信那个女人？”
“没有办法，我就是最喜欢，最喜欢你这点……”
他平静地说着，擦干双手，戴上洁白的手套。
“等我让这个世界焕然一新以后，我就去找你，丫头。”
他说着，神态从容的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