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百味药材被倒进一只大罐里闷煮,小蛟被药味熏得头晕脑胀,“这么多一起吃不会死人吗?”
“这不是用来吃的。”龙七叶抽走了两根柴火,小蛟恍惚间看到有火舔到她的手,待定睛看去,龙七叶的手指上却丝毫没有痕迹,她蹲在炉前,火光在她脸上投下明灭重重的影子,将她的白衣染成橘红色。
小蛟不由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成天你啊我的,没个规矩。”龙七叶在她头上敲了一下,“说起来你又欠我一味香。”
“你自己说要送的啊!”
“若不是你说,我必不会管这个闲事。”
“也算是积功德嘛。”
“我不需要功德,我只要魂魄。”龙七叶道。
小蛟嘟着嘴,“好吧,那就欠你一味香。”
龙七叶看着光洁的右边袖口,“还有一件桃花衫。”
早上出门的时候那袖口还绣着落英缤纷,此时一片也无了。
“还能补吗?”小蛟不好意思的挠挠头,“我的工钱不一定赔的起。”
龙七叶每月给她一两银子做工钱,作为一条鱼来说,简直是一笔巨款了,不过显然对这件桃花衫来说,一两银子估计是不够的。
“这可是青帝座下桃花仙亲手绣的,你让我去哪里补。”龙七叶笑道,摸摸她的头,“不如拔了你的金鳞片给我做件新的?”
“不要,不要,不要!”小蛟惊恐的连连摇头,自窗口窜入小池中,溅起水花一片。
她看不见的地方,龙七叶收了笑容,唯有她自己闻得到,药味掩盖下,那浓重的腥臭。小小的火苗在跳跃,她伸手去摸,那火炙热滚烫的包裹住她的手指,她有些眷恋的停留了许久才撤回了手,低声道,“我也想知道我到底是什么人。”
药要用文火熬成小小的一碗,一夜尽,这一碗药方熬成。
性温的杜仲,性热的草乌,性寒的侧柏叶等等,这些药材带着常大夫这一生的悬壶济世,最后都沉淀在这一碗药里。
龙七叶开了一只白玉匣,里头的香料和白玉一色,几乎分辨不出,带着难以言喻的香气,小蛟眼睛一亮,“龙涎香!”
龙七叶的香料里,小蛟最喜欢的就是龙涎香,焚烧起来的烟气会聚成海市蜃楼,带着一丝海水气息。
而且龙七叶按她的样子,用龙涎香捏了一条小小的锦鲤送给她。
龙涎香白色为最上品,要在海中漂浮上百年,才能漂洗出所有杂质,这一匣子已逾千金之数。
照例是先燃了三炷香奉于这些香料和药材。
珍贵的龙涎香和榆树皮一起被研磨成粉末,最后被制成一柱极美的白色线香。
比起上一回的狐狸,这一次的线香简单了许多,小蛟问道,“这次的香有名字吗?”
龙七叶将线香收在长盒中,“自然是有名字的,其实每一味香都有自己的名字。这一味,叫杏林。”
她提一只蓝色琉璃小灯,小蛟小心翼翼的捧起药碗,忽然听她道,“小蛟,如果搬家了,你会欢喜吗?”
“啊?为什么?”
“没为什么,姑苏城住得厌了。”龙七叶笑道。
小蛟不解,怎么会厌呢,姑苏城有这么多的河可以游,还有很多好吃的糕点。
二人一路闲话着到了普济堂门前,门口黑压压的围了许多人,见她们过来,都涌了上来。
“不要挤!不要挤!”小蛟护着药,急忙喊道。
还好有普济堂的小学徒出来一齐帮忙疏散,也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从人群中脱身。小学徒拴上门,万分歉意的道,“龙姑娘对不住,许是昨日有人在门外头听了你是送的香,今日一大早就围了这许多人来。”
小蛟皱着眉道,“平日里不是都很怕我们么,这会儿怎么又敢了。”
“莫说是白送的返魂香,就是白送的青菜萝卜,也会有人想要打主意。”龙七叶提着灯走到常大夫身边,用灯照了一回,浅笑道,“无妨,燃了香便能好了。”
常姑娘彻夜守在一边,眼下一圈青黑,闻言惊喜万分,跪下给龙七叶重重磕了个头,“多谢龙姑娘救命之恩。”
龙七叶低头吹了灯,将药碗搁在常大夫左侧,右侧的伽蓝香吐出袅袅烟气,包裹着常大夫周身。
雪白的线香被插在药中,在漆黑的液体里站得笔直,也不见龙七叶点火,那香便自己燃了起来,吐出袅袅青烟。
龙涎香和伽蓝香的味道萦绕鼻尖,苦涩的海水味道极其浓重。
外头忽然有人疯狂的撞门,便撞便哭喊道,“你这个庸医,骗了我们银子,还害死了我相公,你滚出来!”
并不止一个人在撞门,偌大的力道将门栓撞得险些松开,普济堂众人忙搬了桌椅过来抵住门,昨日帮忙的人想来和今日想要白得香的不是一拨,也由着孙富贵的婆娘哭喊着撞门,大约也有想着撞开了自己也能趁乱摸香的念头。
线香燃得极慢,吞吐出的翠烟浮在空中,结成一片海市来,蜃气楼台,气象万千。
这海市笼罩下,常大夫血肉模糊的脸渐渐收拢了伤口,龙七叶将他弹出的眼珠摁回眼眶,看得小蛟觉得自己的死鱼眼也疼得很。
外面的人许是累了,渐渐声弱下来。
常姑娘捂着嘴,几乎不可置信的看着父亲又有了人形,缓缓变回了从前慈爱老迈的面容。
随着常大夫面目如初的吐出第一口气,普济堂的大门也被人撞开,桌椅散落一地。先前的安静便是外头那些人联合起来在商量对策,合了众人之力,果然一击即中。
人群被半空那海市蜃楼震住,风从破门灌进来,将海市吹得东倒西歪,仿佛是遇上了海中巨浪,一下下,将繁华如梦摧毁得支离破碎。
龙七叶同常姑娘道,“令尊已经痊愈了,休养几日便能恢复如初。”
常姑娘欣喜若狂,连连道谢。
龙七叶道,“这碗落了香灰的药,还请姑娘留下,这百药还留了些灵性,可保家中一世平安。”
孙婆娘尖叫道,“既然这老东西没事,那我相公的命怎么办!”
她的尖叫惊醒了众人,撞门的人朝老大夫望去,果然恢复了,半点伤痕也不见,他们看向龙七叶的眼神就充满了狂热。
人如涨潮一样漫上来,有哭的有叫的,像是在比惨大会,这个说自己上有老下有小,谁知天降不幸妻子离世,家中又贫困,没有钱续弦,那个哭自己爱郎重病眼看着不行了。
小蛟勉强挡在龙七叶身前,被人挤得狼狈不堪,发上金束带都被熊孩子拽去一根。龙七叶将龙纹香球悬回腕上,一提琉璃灯,灯幽幽的蓝光印在众人脸上,诡异得很。
“一条命,换一味香,规矩素来如此。”龙七叶神色冷淡,“既你们开口了,我便接下这些生意了。从这位姑娘到那位大伯,一共十一人刚才开口了。家中后事可备好了?”
“凭什么常大夫买香不用换命!”
“凭什么你送他香。”
破碎的海市烟气从半空兜头落下,不知怎的,闻着这美妙的气息,连着动作都慢了许多。龙七叶提着灯缓步绕过人群,白色的身影隐没在姑苏的青砖黛瓦之间。
待得人们能动弹了,她早已不知踪影,众人又想去寻常大夫一家,可人家早扶着老大夫从后门走了。
小蛟散乱了头发,气鼓鼓的跟着龙七叶,时不时的就要抱怨几句。
龙七叶被她烦的不行,敲敲她的头道,“你庙里呆久了,念叨起来颇有那些个老和尚的风范,佛都能被你逼疯。”
小蛟忙比了个嘘的手势,“怎么好说佛祖的,慎言慎言。”
龙七叶正要说她,灯火忽然跳动起来,蓝光明明灭灭,她停下脚步道,“引魂灯有异,这里必定有什么东西。”
小蛟刹那间就紧张起来,牢牢靠着龙七叶,不知道是会窜出一只女鬼还是一只张牙舞爪的怪物呢。
结果都不是,龙七叶面前凭空出现了一团红光,很小的一团,却极亮。龙七叶颤着手去摸,还未触到,那光已经朝她扑来,隐入她眉间。
“要紧吗?怎么扑到你身上了啊!?”小蛟仰头去看龙七叶。
龙七叶恍若未闻,眼角滑落一行清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