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川听完这一席话,听得不明不白,但又感觉听上去像是极有道理,少年心性又不想让对方看出自己不明白,便鼻孔朝天,哼然不语。
衍和尚的目光像是一潭幽深的湖面,良久,他开口道:“仸照师傅,望勿入水。”
仸照双眼极为明亮,谈笑间露出洁白的牙齿:“我要是想到河对岸,怎能不入水?”
衍和尚顿了顿,半晌,叹了口气,道:“是了,你终究是个要渡河的人,可你准备好要面对一段你恐怕难以承受的苦难了吗?”
仸照一笑,道:“人生于世,来是偶然的,走是必然的。所以你需要随缘而变。不要因为众生的愚钝,而引来了自己的烦恼。不要因为众生的无知,而贬驳了自己。衍和尚,我有一疑惑希望能你帮我解答。”
衍和尚微微点了点头:“但言无妨。”
仸照道:“如何证道。”
衍和尚道:“一切唯心造。”
仸照一顿,语气陡然转急:“那你唯心所造了么?”
不知有意还是无意,这句话却正戳中了衍和尚心底隐藏的那道伤口,衍和尚只觉得仿佛有一道巨大的白色闪电从头脑中一划而过,几十年的光阴一幕幕以流光般的速度从头脑里一闪而过。
是了,坐在蒲团上,耳目四面方,想都不用想就可答出的话,如何证道,即是唯心造,可是猛地思量起来,自己真的是一直顺着心中最深处的东西而衡量自己的作为了么?
这一句话问的一直以来都是气定神闲,面无悲喜的衍和尚一时间哑口无言。
一旁早就胸中愤懑不已的狮牙终于逮着了机会:“衍和尚,你字字句句不离唯心造法,那我想问问,你的师父,禅和尚,却也是唯心造法吗?若真是如此,当年佛宗大会上,你师父出言相激几十年的好友----我的师父,致使我师父回寺后郁郁而终,却又算得上什么作为?若你师父当真是唯心所造,那岂不是心中带邪,更有何脸面自称僧人!说到这,上一届也倒也没见到禅和尚,怎么,他是心怀愧疚不敢以面示人了不成?”
气氛陡的尖锐起来,重钟寺弟子一个个只觉得心中像是有什么在挠一般,恨不得上前为师父解围,可又不知从何说起。
人群里一个年轻和尚皱了皱眉头,转过头向旁边一年老和尚问道:“师父,这…….”
年老和尚看起来地位不凡,周围拥簇着许多和尚。他淡淡地看着场内,摆了摆手。
就在这时,突然一声婴儿的笑声打破了长久的沉默。
众人都是惊奇,这佛宗大会上哪来的婴儿?是那些朝圣者为了给孩子谋个佛缘带上的孩子发出的笑声么?循着声音望去,众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衍和尚的怀里。
自打一开始,众人就都看到了衍和尚怀里抱着一个东西,可那东西动也不动,而且这是佛宗大会,衍和尚又是一代高僧,谁也想不到他怀里抱着的竟是一婴儿。
要是论及心中的情绪,谁都没有此时衍和尚的心情起伏之大。仿佛一道道惊涛骇浪,在巨大的声势中结成高高的海浪,丝丝缕缕的波纹中都涌动着毁灭的气息。深不见底的黑色漩涡慢慢出现在海面上,摧毁着,扭动着,吸扯着一切无章可循的东西。
那座长久停留在海面的礁石被一瞬间碾成了粉末。
衍和尚双眼发出了前所未见的亮光,良久,他张嘴道:“我小时候,我的父亲常常带我去林中看那些树的叶子。有的季节,树的绿叶中总会夹杂着一些黄色的叶子。
树有年轮变化,叶有绿黄更替。这世上的生命,每一个都是从混沌中出生,在沉寂中灭亡。那么我的心是什么呢?”
伏照站在那里认真听着,紧紧皱着眉头。
“你降临到这世上,你是这世界的心脏。”这句话不知道是对谁说的,但衍和尚的目光分明垂着,投向那个他怀里的婴儿。
“如果永远认识不到这一点,就永远无法做到唯心造。”
说完这句话,衍和尚微微一顿,将头转向狮牙,面无悲喜之色:“你师父狮心当年一念之间犯下大错,深犯佛法大忌。我师父与你师父为友数十年,不忍见狮心一错再错,终而不起,便在大会上与你师父狮心论法,想由此让你师父清醒。可谁知狮心终究放不下,这才郁郁而终。可你是否又知道我师父听闻在狮心病终后不久也陡然生疾,再也没有醒来么?”
狮牙身子一顿,目光忽然失去了焦点。他咽了口口水,摇头道:“这不可能...…不可能!这一定是你怕论法不成才编造出来唬人的!”
衍和尚淡淡道:“信与不信全在于你,你应当知道我不可能拿师父之事胡言乱语。再者,难道你真的以为上届大会是你论赢了吗?你仔细想想便应该能想明白。”
望着面色变幻的狮牙,衍和尚轻轻叹了口气,却是不住摇头。
“受教了。”站在一旁的仸照终于开了口,不过这一次他的语气里再没有了丝毫骄狂,而是透露出真诚之意。
衍和尚伸出右手,行了个佛礼,念了句“阿弥陀佛”。又转过身去,向着之前摆手的老年和尚行了个佛礼,道:“长因大师,我寺即已论法结束,便先走了吧。”
长因淡淡地笑了笑,道:“那也得看看你那些小徒弟们作何想法,若想继续观摩观摩倒也不是坏事。”
衍和尚点点头,道:“确是。”说罢转过头望向寺院弟子。
释缘左右看了看,小声低语了几句,转过头来对着衍和尚道:“弟子们已经大开了眼界,也受了不少益处,所受之识还需多多揣摩才是,听了太多反而不美,一切都听师父安排吧。”
衍和尚听罢,淡淡点了点头,转过头看向长因。
长因笑了笑,道:“你这倒委实是些好徒弟。”
衍和尚笑了笑,不作言语。
长因抬起原本垂在一旁的右手,摆了摆。衍和尚又行了个佛礼,不再停留,转身带着重钟寺众弟子向场外走去。朝圣的人不由自主地让开了一个宽阔的通道,一路上不少人行着跪拜佛礼,口中念念有词。
衍和尚却是理也不理,若是仔细观察,定能发现他眼中闪动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他的目光时不时的落在怀中婴儿的身上,而并非湿滑的石砖地上。
狮牙回到了原来的队列中去,双眼无神,不知在想些什么。仸照则看着衍和尚的背影,皱着眉头思索,像是想要说些什么似的,却终是没能说出口。
台上却是又站着两个和尚,不时地口沫飞溅,但都已不如方才精彩。
忽然,人群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句,随后众人也都惊异地大呼小叫起来。
“这雪…...怎么好像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