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是最为深沉的恐惧。
即便是再如何英勇无畏的战士,在面对来自亘古之初便业已存在的无垠混沌之时,内心中总是会有几分踟蹰,但勇士之所以为勇士,英雄之所以为英雄,不在乎其它,只在于他们敢于直面铭刻在生命本能中的恐惧,摆脱内心深处的彷徨――可惜的是,无论在哪个时代,这样的人总是极少极少的。
至少,艾米可以肯定,他没有那么强韧的心灵――不过,他做不到并不代表着这样的人不存在,恰恰相反,仅在赫姆提卡的下层区,少年就知道有那么一位穿过至深之夜,闯过无名之雾,于混沌的浪潮中踏浪而行的先行者,尽管他并没有真正抵达失落的王城普罗米修斯,但那份敢于付出、敢于行动的精神足以令任何一个人为之动容。
艾米自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打算亲身拜访这位堪称传奇的旅人。
哪怕已然入夜。
赫姆提卡的夜路很黑,也很暗,虽然不至于伸手不见五指,但在雾气弥漫下的深夜除了前方隐约的道路,再也看不清其它――在火种力量日益衰弱的今天,下层区与迷雾区的界限变得越来越暧昧,有时甚至很难分辨清黑暗之中那若有若无的窃窃私语声,到底是晚风微凉的呢喃,还是隐藏在迷雾中妖魔的罪恶低语。
迷雾之中栖居着荒邪之物。
在有心人的推动之下,传言不胫而走,下层区本就称得上冷清的夜晚变得越加得寂寥,行走在黑与白交织的迷雾之中,不仅是自己的心跳,少年甚至能清晰的听到皮靴踩在砂砾上的摩擦声――即使知道在火种新一轮衰变到来前不可能有妖魔突破迷雾区的封锁,但不可否认长久处于这般压抑的氛围下,些许小的声响不仅不能使人放松,反而容易产生理智被慢慢啃食的错乱感。
恐惧源于未知。
艾米缓缓的咀嚼着这句传承自先民的箴言,感受着血脉深处流淌着的力量,感受着被藏于袖中的短剑暗血隐隐传来的炽热感,借由秩序之力驱散笼罩在身上的阴霾,一点一点平复躁动不安的心灵。
荣光之裔,并不只是名字好听而已,让他们伫立于凡世之巅的,不仅仅是先祖所创造的荣光,更在于传承自开拓混沌者的纯正血脉――以及血脉中所蕴涵的秩序之力――其中强大者甚至可以再现先民的光辉,展现出足以与混沌于凡尘显化的恶兽相抗衡的非凡伟力,乃是天命的救世者,真正的天选之人。
沐浴山呼,吾将加冕为王!
开创凯撒这一姓氏的王者在他的自传中这样写道――即便是在列王的时代,能够完美继承先民之血的天选之人也并不多,以二十年为一个周期的话,一个世代往往只会有三到五名天选者,他们在当时都是当之无愧的无冕之王,是集合在王之旗帜下的最强骑士,所到之处绝无敌手。
而若是旧王陨落在黑暗的浩劫之中,在王都普罗米修斯将会举办选王之仪,来自秩序疆域的英雄豪杰将会汇聚一堂,以刀剑与智慧决出真正有资格参与传火的继承者,在原初火种所创生的秩序圣地之中,接受列王的传承,从此与火种同呼吸,与人类共命运,成为捍卫秩序的坚盾与利刃,不老不死的圣贤。
尽管没有规定,但取得最后胜利的,从来都是生来秉持荣光之血的天选之人。
天选之人这个称呼能够广为流传或许源自于此,但到底是不是艾米不是很能确定,毕竟列王的时代离他太过遥远,而在这个无名之雾隔断各个城邦交流的断绝时代,天选之人只是一个传说,一个连存在与否都不能确定的传说――然而依旧有很多人一直愿意相信,如果黑暗时代有朝一日真的能被终结,那么终结它的人一定是天选者,更准确的说,是在黑暗的浪潮中寻找到失落的王城普罗米修斯,在原初火种的见证下拔得选王之仪头筹,完成传火者试炼,继承王之伟力的天选者!
甚至有预言煞有其事的写到:
I王在背叛中死去
II失落的王城带走了最后的荣光
III世界失却了光
IV群魔乱舞
V黑暗中的火焰渐渐黯淡
VI命运的车轮又一次的转动,追寻光明的旅人转身迈向黑暗
VII在失望中失望,在绝望中绝望
VIII迷途者发现了光
IX追寻命运的天选者来到了失落的王都
X真相湮灭在鲜血之中
XI新生之王带来了光
XII世界和平
XIII终抵理想乡
毫无押韵与对仗的蹩脚预言,或许是恰好满足了人们对救世主与美好生活的幻想,在赫姆提卡广为流传,甚至连身处上层区的艾米对此都称得上耳熟能详――当然,少年更多的是嗤之以鼻,这种如同庸俗小说一般盲目乐观的发展,也只会出自那些喝醉了酒的三流诗人之口。
天选者、失落的王都、新生之王等等,这些预言的关键词一定会实现――如果人类真的有能力度过这次混沌的浪潮的话――毕竟连永夜长城都已经沦陷,能够于危难中拯救人类的,只有通过传火者试炼,继承王之力量的新生之王,而天选者以及失落的王都普罗米修则是新生之王诞生必不可少的条件。所以预言这种东西,看透后不过是一些刻意以暧昧言语述说必然发生之事的语言欺诈而已,根本做不得数,只有愚者才会将之视为真知灼见,将身心尽数寄托在那虚无缥缈的希望之上。
但这篇预言也不是毫无价值,至少告诉人们过去曾经发生过的事情,以及现在正在发生的事情――预言通篇可以分成过去、现在、未来三个部分,从旧王之死到群魔乱舞描绘的是列王时代的终结以及黑暗时代的降临,而到了涉及旅人的那一部分,则代表着人们现在的努力,之后那些隐藏在必然结果下的暧昧过程才是预言的本体,是毫无意义的文字垃圾。
摆在人类面前只有一条道路,那便是找到失落的王城普罗米修斯――无论是通过传火者试炼继承列王之伟力,还是在早已沦为废墟的都市之中寻求传说中先民留下的禁忌知识,都绕不开这座供奉着原初火种的最古之城。
因此,随着火种的力量日益衰退,哪怕明知道前方是择人而噬的无垠黑暗,依然有先驱者为了人类的未来而义无反顾的奋勇前行。
那便是旅者。
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都消失在了黑暗的深处,但也有少数人幸运的穿越了妖魔横行的混沌原野,在另一片秩序的沃土上扎根,隐姓埋名,彻底放弃了自己的使命――至于真正找到失落王都普罗米修斯的,或许根本就不曾存在――即使真的存在,恐怕也埋骨在了至深之夜那一望无际的黑暗荒原上。
世界,早已失却了光。
稠密的几乎化不开的黑暗笼罩了整个秩序世界,或许从更高的角度来看,他们所谓的自救只不过是热锅上的无头苍蝇如飞蛾扑火一般前仆后继的自寻死路,只是作为人类一员,艾米本能的钦佩他们的牺牲精神,本能的对秩序灯火外的黑暗世界感到好奇。
那里到底会有什么?
秩序与混沌虽然是老生常谈的话题,但不可名状的盲目痴愚从古至今都是人类世界中最大的禁忌,即便是现在这个秩序与混沌的区划前所未有的暧昧的时代,敢于脱离火种保护踏足黑暗疆域的勇敢者依旧少之又少,而其中能够活着并清醒着的归还者更是屈指可数,至少在赫姆提卡城中,仅此一位。
他是一个活着的宝库,即便是杜克・高尔斯沃西这般人物也对他尊崇有加。
相传在三十年前,有迷途的旅人自迷雾中来,引得全城轰动,身为城主的杜克・高尔斯沃西更是亲赴下层区,迎接这位身材佝偻,看上去弱不经风的老人――然而时过境迁,对黑暗疆域的一切闭口不谈的老人渐渐被上流社会所遗忘,如同普通老人一般安静的生活在下城区肮脏破落的街头,生活在矮小简陋的小屋之中。
他的行为对于艾米来说多少有些难以理解,能够穿行于被混沌之力深度侵蚀过的四境,老人的身体里必定流淌着荣光者的血脉,哪怕不慕虚名,金银财宝这种俗物也是唾手可得,怎么会、怎么能沦落到这种境地?
如此想着,少年在黑漆漆的瓦房前稍显踟蹰的停下脚步。
手在叩动门扉的前一刻悬停在门前。
冒昧来访,也不知道会不会得到接见――如果可以的话,艾米当然想准备的更充分一些,但已经没有时间了,下层区的凶险一点不比上层区逊色,已经被卷入风暴中心的他在不久的将来恐怕没有时间来拜访这位赫姆提卡城中唯一可能知晓混沌隐秘的老人,如果只是一昧的谋求稳当,很有可能会错失洞悉黑暗的良机。
毕竟老人已经很老很老,用风中残烛来形容并不为过。
所以犹豫再三,他还是叩动了门扉。
但出乎意料的是,门扉并没有上闩,只是轻轻的触碰便打开了通往起居室的门,惊诧的视线恰好与门内一双幽碧的眸光对了个正着。
艾米心中不由一个疙瘩,但还是冲视线的主人微微躬身行礼:
“冒昧前来,打扰了――”
声音略显突兀的在此停顿,随后他道出了此地主人的名字。
“――伊格纳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