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高之塔七层,祈祷之间。
女孩没有在祈祷。
她只是静静的坐在轮椅上,双眼紧闭着,任由银白的长发在身后披散。
而在她的正前方,是一束光,一束纯白无瑕的光,一束象征着光明与秩序的神圣之光——这是神祇,是教团侍奉的神祇在地上的显现——祂没有名字,亦不需要名字,祂存在本身便是秩序的证明,祂是天上地下唯一的神明。
教团将祂称为主。
祂是秩序的主宰,乃至一切的主宰,是全知全能的主。
哪怕仅仅是投影的一道化身,哪怕是人工制造的神圣偶像,但眼前的这束光既然象征着至高无上的神明,象征着全知全能的主宰,那么就值得教团每一位信徒对祂顶礼膜拜,对祂献上自己的信仰,献上自己的生命。
这无关乎身份,也无关乎地位,只与心灵的皈依息息相关。
然而女孩只是静静的坐在轮椅之上,没有说话,亦没有祈祷,双目自始至终都紧闭着,如果不是小巧的琼鼻还在微微抽动,甚至很容易让人认为她早已死去,或是化为了一尊大理石雕塑——而这仅仅是因为她太过安静。
没错,太过安静。
或许与体质有关,女孩呼吸的声音很低,很微弱,微弱到即便是下一刻就会失去声息也并不会让人有哪怕分毫的意外。
瓷娃娃。
只要是看到她那如人偶般精致的容颜,以及稍显病态的苍白肤色,很容易将她当做美丽又易碎的瓷娃娃。
但她可不是瓷娃娃,她是尤莉亚·尤利塞斯,是一名荣光之裔。
荣光之裔从来与脆弱无缘,哪怕是最为堕落的荣光者,也拥有常人难以想象的强韧体魄——他们生来就是强者,欠缺的只是足以驾驭这份强悍的心灵与意志——但女孩与他们不同,与大多数荣光者都不同。
尽管与真正的瓷娃娃有一定的距离,但她确实是脆弱的。
并非羸弱,而是脆弱。
幼小的身躯承载着太过沉重的责任,以及过于强大的……力量。
“——光。”
单薄的嘴唇微微开合,吐露出温热的气息。
女孩伸出手,纤细白皙的五指微微合拢,似乎抓住了什么。
但又没有——
张开五指,所见的唯有一片空无。
“果然,是最为纯粹的光。”
明明并没有睁开眼,尤莉亚却仿佛看到了什么一般,不由呢喃出声。
“不过……并不是火种的颜色。”
微微显露出困惑的神色,女孩歪着头思考着这个问题:“与灯塔的感觉也有不小的差别……还要更加的纯粹,更加的……冷冽?”
光有很多颜色。
普通的火光在她的感知中不存在色彩,是如铅笔画一般只有一个轮廓的虚无,但存在色彩的光都是特殊的光,具备非凡力量的光。
例如火种。
火种的光是温暖的颜色,如同初升的太阳一般给人一种懒洋洋的感觉。
也例如灯塔。
灯塔是黑暗中的光,是冷冽而纯粹的光,它能驱散黑暗,开辟混沌,却无法产生哪怕一丝一毫的温暖,它只是彻底的机械、彻底的死物。
但教团供奉的这束光,与火种和灯塔的感觉截然不同。
它非常的纯粹,不具备火种那种宛若拥有自身灵魂与意志的那种活性,也不像灯塔那般只是一个完全的死物。毫无疑问,它与火种一样是“活着”的,但与火种那种活泼不同,它非常的冷彻,有一种无机质一般的理智——尽管也具备温暖的概念,也能切实的感受到温度,但从心灵上,反而会感觉到冰冷。
或者说冷酷。
如同高高在上的神灵一般,俯仰凡尘。
这就是教团的本质。
君临却不统治。
女孩想到,心底的疑惑不仅没有减少,反而有所增加。
人是社会性动物,只要形成了团体就一定会有相应的诉求,而教团作为当下人类世界中最大也是最强的集团,不可能如先古传说中的圣贤一般一味付出不求回报,在他们超然物外的行事风格之下定然隐藏着某种利益诉求,而这种诉求既与人类的兴衰无关,也与宗教的信仰无关。
比起人类的死活,信仰的传播,教团的信徒们更在意的反倒是他们的戒律。
只因那关系到他们在死后能否重归天国。
尤莉亚很难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将死后的归宿看得比生者的安康更为重要,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有人抛弃妻子只为能在死后将自己的魂灵升入天上。
简直不可理喻。
好看的眉头微微颦起,女孩对教团的观感相当的复杂。
一方面遵循戒律的教团是对抗黑暗与混沌必不可少的坚实盾牌与锋锐长剑,而另一方面这个庞大到令人毛骨悚然的利益共同体迄今为止的意向又如同蛰伏在深渊的凶兽一般极其的不明朗,很难让人放心的将后背交托给他们。
所以,必须摸清楚他们的虚实。
在……审判日来临之前。
——!
思绪在此处戛然而止,尤莉亚姣好的容颜上第一次浮现出惊慌失措的神情。
“弗兰克斯这家伙……尽做些多余的事……”
银牙轻咬,女孩的羞恼并未持续多长时间,脸上的潮红很快便如流水般退去——她不急不缓的转动轮椅,背对祈祷间倾泻而落的神圣之光,尽管双眼仍旧紧闭着,但不知道为什么,不请自来的少年有一种被审视的感觉。
“本来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在祈祷间前驻足不前的荣光者被自己妹妹“看”的有些发毛,多少有些尴尬的挠了挠头,“不过……我脸上又没长花,没必要这么一直盯着我看吧?”
“艾米。”尤莉亚发出短促的音节。
“嗯?”
“不请自来可不是绅士所为,”女孩平静的说道,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没有哪怕丝毫的波动,“况且……你所谓的惊喜就是如幽灵一般出现在我的身后,然后捂住我的眼睛问‘猜猜我是谁吗’?”
“其实我想说的是‘你叫破喉咙也没人理的’。”少年讪讪道,被道破心思的荣光者只能用死鸭子嘴硬来维护自己身为哥哥的尊严与地位。
“哦,”尤莉亚不咸不淡的应了声,“破喉咙。”
“哎?”艾米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
“你看,”女孩摊了摊手,“这不是有傻瓜理了吗?”
少年无言以对。
只能打了个哈哈暂时掲过此事,略显生硬的转移话题:“对了,尤莉亚,在教团待的还习惯吗?”
“还行。”女孩轻轻的摇了摇头,“你呢?”
“我这边吗?”艾米温和的笑了笑,习惯性的伸出手,想要像以前那样逗弄妹妹那顺滑的银发,却被对方歪着头躲开了,在略显尴尬的摸了摸鼻翼后,才说道,“还挺不错的,除了在繁华程度稍有逊色之外,其它各个方面都挺不错的,也没有那么多勾心斗角,大家都挺好客的,就是热情的有点过头了。”
毫无压力的说着违心的话语。
“我已经长大了,艾米。”尤莉亚挑了挑好看的眉头,“别拿对付小姑娘那套来对付我,我可不是那么好敷衍的。”
“是、是。”少年如小鸡啄米一般点着头,一本正经的脸上不由自主的浮现出强忍住的笑容,“我家莉亚已经变成大萝莉了。”
“萝莉?”女孩尽管看不到那充满敷衍意味的笑容,也不清楚这个陌生的词汇到底有什么指代的意味,但还是皱起了眉头,几乎是咬着牙说道,“总感觉你在想什么非常失礼的事情。”
“绝对没有。”对此,荣光者自然是一口否决。
沉默。
在好一会儿后尤莉亚才说道:“你最好别让我抓住马脚。”
“当然。”艾米下意识的回道。
“……”女孩微微停顿,“我什么也没听到。”
“咳咳——”干咳两声以掩饰自己的尴尬,少年再次错开话题,“尤莉亚,如果有什么不称心的地方可以直接和哥哥说,我刚刚可算帮了老头子一个忙,在教团应该还能说上几句话。”
“你确定你不是找他帮忙?”女孩用肯定的语气问道。
“互惠互利嘛。”艾米可一点没有不好意思,“趁这个机会弗兰克斯也可以扩大他在十二人会议中的话语权。”
十二人会议,尤莉亚自然有所耳闻,那是教团进行决策的方式之一,当牧首缺席,教团又面临重大抉择时,白衣主教有权召开十二人会议,会议所做出的决定,拥有等同于牧首的最高权限。
能够提高弗兰克斯在主教中的话事权当然是件好事,不过……
女孩不禁颦起眉头,不无关切的问道:“你在下层区摊上了什么事吗?”
“还好吧,”已经认识到自己失言的荣光者叹了口气,“一点小麻烦而已。”
“与十二人会议相关的可没有小麻烦,”尤莉亚的语气格外冰冷,让人毫不怀疑压抑住的情感会在下一刻如同火山一般喷涌而出,“艾米,我刚刚才说过——不要把我当小女孩儿,我已经长大了。”
“是啊,已经长成大姑娘了。”少年感叹道,把手放在了她的头上,这一次女孩并没有躲闪,“不过确实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我这边很快就会解决的,到时候就可以把你从教团接出来,然后一起生活。”
“艾米……”尤莉亚微微停顿,想要说些什么,却一时又说不出口。
“怎么了?”感受到女孩不正常的僵硬,年轻的荣光者不由问道。
“……”尤莉亚不自觉的抿起嘴唇,牙尖相互抵触,好一会儿后才抬起头,一字一顿的说道,“我可能要留在教团。”
如同一道闪电划破天空,少年微微愣神:“你……说什么?”
“我,”女孩的声音很轻,很低,但却不容置疑,“要留在教团。”
“为什么?”艾米问道。
“我不是和你说过了吗?”尤莉亚摇摇头,语气坚定,“我已经长大了。”
是啊……已经长大了啊……
注视着女孩恬静的面容,少年心中五味陈杂,不知道对此他应该是高兴还是难过,只是……终归是空落落的,终归感觉少了些什么。
这种浑浑噩噩的状态持续了一整天,最后连他自己也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离开至高之塔的。
只记得——
在身后圣光的映衬下,女孩显得越发的圣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