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
对艾米·尤利塞斯来说,从来不是一个遥远而神秘的概念。
它,近在咫尺,并触手可及。
通过死亡先兆,他不止一次的与之擦肩而过。
但……这一次,可能真的会死——如同他在那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假的“先兆”中所见的那样,甚至更甚于之前所体验过的形形色色的死法,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乃至他的一切都将作为薪柴燃烧,化作火,化作光,化作推开那扇力量之门的钥匙——不,也有可能根本连那扇大门都无法看到。
以悲观的心态,艾米做了最坏的打算。
然后挺胸抬头,坦然以对。
因为——
不可能更糟了。
放任来自深海之下的神明肆意妄为,所有人都将被至深之夜所吞没,彻底断绝生还的希望。
他或许可以例外。
可是尤莉亚、约书亚、米娅、乃至整个赫姆提卡都不可能幸免于难。
所以,他没有选择。
“——Mirakloj kaj magio estas tie。”
奇迹与魔法都是存在的,年轻的荣光者咀嚼着嘉苏临别的赠言,随后摇了摇头——对于先民所使用的古代语,并非语言学者的他只能勉强能解读出其中的语义,至于会不会有什么特殊的指代或是隐含的双关,恐怕只有那些能在浩若烟海的古老文书中沉淀下来的学者们,才能够真正弄明白。
反正艾米是放弃了思考。
想得越多,顾忌的就越多,所浪费的时间自然也会更多。
思维至此停滞,黑发黑眸的少年深吸一口业已浑浊的空气,而后重重吐出。
——拔剑!
锐利的剑锋在出剑的一瞬间便剖开了血肉,传承自尤利塞斯的古老之血顺着剑身流淌而下,然后……从握剑的手中,艾米感受到了生命的胎动。
“噗通——”
不是错觉,强健有力的心跳声自手上传来。
古旧斑驳的短剑之内仿佛在孕育着什么一般,连至深之夜都无法遮蔽的光辉从中透析而出,如同拂晓前的升腾而起的晨曦之星,渺小的、却蕴含无限可能的神圣之光在手中跳动着、挣扎着、想要从那名为“暗血”的囚笼中挣脱而出。
“检测到管理员权限——”
一个清脆悦耳的成熟女声在心灵深处响起,还不等少年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有一个清晰的认识,“她”再一次的“开口”:
“请输入密匙。”
密匙?
什么是密匙?
艾米·尤利塞斯瞪大了眼睛。
——所以,接下来请竖起你的耳朵,我将告你实现愿望、成为英雄的咒语。
具备某种与众不同气质的女孩的低语仿佛在耳边响起,在短暂的犹豫与迟疑之后,少年终于下定了决心,说出那古老的、聱牙的咒文。
“——Mirakloj kaj magio estas tie。”
他说,源自先民的语言在这一刻具备了某种特别的力量,年轻的荣光者可以清楚的感知到,身体深处的某一个开关被打开了。
“授权完成,编号031嘉苏——”
“检测到访问者权限,登记名为‘尤利塞斯’。”
在声音响起的那一刻,年轻的荣光者察觉到了变化的发生,整个人——包含生命、记忆、意识、灵魂在内的一切都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牵引着向某个仿佛永远也填不满的空洞涌去,随之而来的是一种自我存在被啃食的苦闷感,以及仿佛随时都会死去的虚弱感与紧迫感。
但与虚弱相对的,是一种如倒错一般的强大感。
力量,源源不断的自身体之中涌出,凡人的极限?肉体的枷锁?在这一刻已不复存在,艾米·尤利塞斯的生命仿佛与手中之剑连结为一体,从身体到灵魂,从记忆到意识——乃至一切的一切,都融入了那晨曦之光中。
然后,一簇苍白的火焰于灵魂深处燃起。
“警告、警告——”
“遭遇不明力量入侵,初步断定为——”
稍显尖锐的声音于此戛然而止。
而后,意识就此升拔!
向上——向上——再向上!
突破了维度,突破了次元,突破了时间与空间的限制。
年轻的荣光者超拔了吞噬一切的深渊,并在转瞬之间越过了于黑暗中闪耀着万千光辉的璀璨世界,君临于此世的顶点,登临了那至高无上的御座。
——那是神灵之国。
——那是天上的国。
——那是祂的国度。
然后,他看到了——
看到了背负双翼的有翼之民在天空之中自由的翱翔,看到了巍峨壮美的神圣之山漂浮与天际,看到了星罗密布的浮空岛屿交错,以及在其上生活着的年轻男女——他们无一例外俊美无涛,有的穿着闪闪发亮的丝质长裙,有的以珍珠贝壳点缀其身,甚至还有的身上一丝不挂,将自己最美好的一面毫无顾忌的展现——他们玩耍着、嬉闹着,饿了就采摘树上的野果,渴了就鞠上一捧溪水,彼此的眼中没有欲望,都是最为纯净的天真与无邪,他们在山林间追逐、休憩,无止尽的享受着不存在尽头的幸福。
当然,也看到了光。
高高在上的,照耀众生的,悲悯世人的光。
那是……
随之而来的火焰将他的意识彻底吞没,光与焰交织,有看不清面目的十二翼神人挥动铁锤,以秩序与法理编织出他——不,是它的身体。
那是一块粗胚。
在光焰中升华、成型的粗胚。
——这是短剑“暗血”的记忆,最初的记忆。
艾米于此明悟。
如同透过黑巫师阿尔弗列德的“疫病”权能,他看见了黑死病的历史一般,通过读取短剑“暗血”,他追溯了时光,登临了这个不可思议的世界,并将见证它的诞生。
十二翼的神人挥动铁锤——
尽管应该被冠以有翼之民这个称呼,但只是直视祂身周那一圈圈看不透彻的威光,年轻的荣光者便理所当然的知道,这是一位远远凌驾于许德拉、潘多拉、大衮、乃至被封印的旧日支配者之上的可怖存在。
犹如晨曦升起,将夜幕撕裂的第一道光。
至上之光。
与其说是祂在锻造短剑“暗血”,不如说是祂在编织这一件武器——每一锤落下,既是在锻打它的形体,也是在编织、梳理其上铭刻的法则,将祂的力量以及生命本质烙印在这把长剑之上。
是的,短剑“暗血”最初不是短剑,而是一把大约七十公分长的长剑。
只是具体是怎样风格的一把长剑,在炽烈的光焰中看不真切,唯一可以肯定的是,与他所熟悉的那把破败不堪的短剑完全是两个风格的东西——如果不是隐隐生出的血脉相连感,他甚至完全不会将两者联系在一起。
太华丽了。
尽管只是偶尔显露一鳞半角,那超越艺术的美感便已将他征服。
但十二翼的神人仍不满意,只是一遍又一遍不辞辛苦的挥动着手中的铁锤——在没有夜晚,甚至感受不到时光流动的神国中,渐渐的将生命与意识赋予这把武器。
他能够感受的到。
感受到一个崭新的生命的诞生,成长,以及最终的定型。
——并非懵懂的、无知的意识,经由强大到不可思议之境的神灵锻造而出的光与焰之剑,尚未真正诞生便已经是一个真正的、成熟的生命。
它有着自己的思想,自己的意志,以及自己的情感。
而当这个生命真正从无到有,真正成长到能够独当一面的时候,十二翼的神人停止了捶打,朝着炽热的光焰伸出了手——
纤细、白皙、完美如白玉的手。
如同迎来了它们的君王,如同迎来了它们的神灵,光与焰径直向两侧排开。
然后握住。
突如其来的旋风令光停滞,将火焰熄灭,金色的圣剑连同天际一道点亮。
繁复的花饰,精美的纹路,修长的剑身——看不清具体形貌的神明将它放在手中把玩,指尖从轻薄如蝉翼的剑身轻轻拂过,在剑柄处徐徐扇动的金色羽翼上微微停驻,而后祂赋予了它来到这个世界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名字。
于此,幻境轰然崩塌。
艾米·尤利塞斯睁开了那双隐隐吞吐出金色光芒的瞳仁。
然后挥剑。
古旧、斑驳的剑身已不再成为它的束缚,长眠于剑鞘之内的神祇之剑于此复苏。
“Lucifero!”
低声呼唤着它的名字,少年揭开了位于其上的最后一道封印。
于是——
剑自光中生。
如星辰一般璀璨的光芒径直贯穿了黑暗的天幕,撕裂了笼罩在秩序疆域之上近千年之久的漫漫长夜。
——长剑斩破黑暗。
如同先民降临的史诗中所描绘的那样,来自天上之国的神祇之剑斩破了黑暗混沌。
光,自世界之外倾泻而下。
云层翻腾着,涌动着,簇拥着神圣之光的洒落。
无关距离的远近,无关地形的遮蔽,整个秩序疆域,从神圣之城汉莫拉比,到教团总部所在的迦南,再到一切秩序都被颠覆混淆的黑区,乃至于被象征终末的六六六之兽吞没的失落王都普罗米修斯,在这一刻都见到了光,见到了来自赫姆提卡方向那最为神圣、最为纯粹的至上之光。
艾米·尤利塞斯这一剑斩向的不是来自深海的大衮,而是面前的黑暗,而是笼罩在赫姆提卡乃至整个秩序疆域上空接近千年之久的至深之夜。
于是,长夜退散。
他做到了,达成了这一不可思议的伟业。
不过,这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Lucifero。
即为路西菲尔,即为破晓,即为晨曦——
这便是它的真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