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发生了什么?”
考伯克揉了揉眉心——就在刚刚,就在不久前,犹大从他面前消失了。
如同一个从来不曾存在过的幻影一般,在眨眼的功夫,消失的无影无踪,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这不正常。
哪怕是之前消失的那些人,也会留下随身穿着的衣物,更何况、更何况……一切的罪魁祸首——那位以玛门为名的贪婪魔王已被他们讨取。
犹大的消失。
没有道理。
矮个子少年的眉头深深皱起,但很快便调整好了心态,仔细思索着可能被他遗漏的线索。
——被骗了?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种可能。
被他们杀死的,很有可能不是真正的魔王玛门,而是一只特殊的堕落之灵。
犹大受到了蒙骗。
他也因此成为了又一个失踪者。
想到这里,他不由叹息。
薇娜、汉森、犹大,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现在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战胜那位曾经将整个潘地曼尼南毁灭的可怕魔王或许在这一刻已成为了奢望,但这并不能成为他放弃的理由。
相反,他已经彻彻底底的没了退路。
因为——
他忘不了。
——没办法忘,也怎么能忘?
所以,他要杀死玛门,杀死那位贪婪的魔王,达成他们的夙愿,为他们报仇,哪怕这仅仅是弱者无谓的挣扎,哪怕这仅仅是自取灭亡的飞蛾扑火!
也在所不惜!
这是他的觉悟,赌上性命的觉悟。
尽管他自己也清楚,以他一人之力,去面对毁灭过一座城市的可怕怪物,希望极其渺茫,甚至就连是否能活着见到它,都是未知之数。
但除此之外,他又能做些什么呢?
逃走——像一个懦夫一样逃离这个战场?
别开玩笑了,不要说他,就连犹大都没有能力突破外面数以万计堕落之灵的封锁,况且……就算真的突破了又能如何?就算真的回到了那座死寂之城又能如何?先不说依旧未能解决的消失问题,单单是生存就是一个大问题。
他可没忘记,他与犹大的初遇源于一只霜巨人,而经过一个个团队的扫荡,那些羸弱的、相对好解决的妖魔们基本上已被清理了个干净——要他以一人之力去解决那些个三五人一同面对都觉得棘手的硬茬子,未免有些太过艰难,虽然有了觉醒了自愈后续战能力有了很大的提高,但对付那些大家伙依然力不从心。
不是每一个人都是犹大。
更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和那些强力的妖魔一对一的进行厮杀。
所以,他不打算后退,也没有什么留得有用之身的想法,他已经打算用自己的死,来换取一片不那么圆满的落幕。
可是——
高昂的战斗热情并未持续多久,他迈出的脚步尚未落地,整个人就如同遭遇了不可视的重击一般,忽然捂住自己的小腹,身体如虾米一般弓起,眼球向外凸出,星星点点的血色遍布整个瞳仁。
“呕——”
一根根青筋暴起,如触须一般爬满了他的身体,矮个子的少年甚至能清晰的感受到,自己的胃部有什么东西在搅动。
不,应该说是蠕动才对!
“呕——”
发出无意义的干呕声,被遗忘、被歪曲的记忆开始一点一点的浮上心头,但考伯克却没有时间整理这些,一股强烈的恶心感、恐惧感顺着食道一点一点的向上蠕动而来。
是虫子,还是别的什么东西。
毫无意问,那是……活物。
“呕——”
再也支撑不住的少年猛地跪倒在地,殷红的鲜血,以及难以描述形状的内脏碎片顺着指缝的间隙淌落在地,形成一片触目惊心的血泊。
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按理说,这个出血量,人早该昏厥甚至死去,但考伯克的精神反倒在痛苦的折磨下越发的清醒,越发的敏锐。
甚至有余力整理那些从记忆深处浮现的碎片。
那是……
真实。
他的眼睛瞪的更大,整个眼珠子都仿佛挣脱了眼皮以及连接神经的束缚,向外突出到了一个惊人的地步,难以自抑的痛哼伴随着时间的流逝逐渐转变成类似野兽的喑哑咆哮,本应属于人的五官已扭曲变形的不成样子。
然后……
蠕动、蠕动、蠕动——
缓慢却不可抑制的向更上处蠕动,从食道到咽喉,殷红的鲜血仿佛不要钱一般大口大口的向外涌出。
考伯克拼命的扼住自己的咽喉,试图遏制它的上行。
但失败了。
一只接着一只,一群接着一群的通体斑白、有鳞有角、像虫子又像触须的东西,伴随着令人作呕的黑紫色血水,像泥鳅一般从他的嘴巴中游出。
“呕——”
到底有多少只?
不是一只两只,也不是一群两群,而是大量的,成百上千只这样的怪物从他的胃部一路逆流而上,穿过食道,穿过咽喉,然后完成了再诞的仪式。
它们在青石砖上生根,汲取着血液中的营养,然后快速发芽,快速生长,几乎在转瞬间便形成了一层又一层的松软菌毯。
踩在上面,犹如有无数虫子在用它们细小、滑腻的舌头舔抵着身体。
令人发寒、令人恶心。
但考伯克没有时间在意这些,在这近乎亵渎的生产仪式之后,他勉强回复了几分理智,用茫然的双眼环视一周,而后再一次的捂住了自己的腹部,一路向上,按压着自己的胸腔,按压着自己的心肺。
然而——
空空落落的。
他按压下去,除了感受到一团软肉,除了感受到几根硬硬的肋骨之外,一无所有。
被啃食了个干净。
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
我又为什么还能够活着?
矮个子的少年踉踉跄跄的后退着,刚刚还坚韧的精神不过在短短数分钟后便破碎成了一滩无用的残渣。
魔王玛门?
薇娜、汉森、犹大?
那是……谁?
那是……什么东西?
意志被瓦解,精神被崩溃,考伯克那被破碎、被抹消、被歪曲的记忆从意识的最底层一点一点上浮,一点一点拼凑出被他所遗漏的真相。
“啊啊啊——”
无意义的呻(蟹)吟,少年回忆起了,被他,被爱娜,被汉森所遗忘的……真相。
——他们,除了犹大之外,全部吃下了那用泥浆、虫子、和触须炮制的“茶”。
从那时起,他们就被盯上了。
被那位——
黄衣之王。
是的,那位肮脏的、亵渎的、神圣的、伟大的、不朽的、难以名状的古老之神,盯上了,选中了。
成为了食物、成为了祭品。
会死。
这是毫无疑问的事情。
但没必要逃,也没可能逃。
扭曲的面容之上,接连、同时浮现出恐惧、挣扎、抗争、期待、喜悦、虔诚、绝望、愤怒等一系列的表情。
可是最终,剩下的只是恭顺。
麻木的、茫然的恭顺。
只有在那双失去灵光的瞳仁深处,才有那么一丁点属于人类的知性在活动。
然而这绝非是渺小、卑微而又脆弱的人类的反抗起到了什么作用,而仅仅是……这是仪式所必须的。
考伯克仅存的意志,仅存的精神……
正在回忆。
一次又一次的在那场被犹大击碎的幻境中轮回。
不断的充实、丰满着那位不可直呼其名的亵渎存在。
直到隐约能勾勒出祂的形体。
那类人的,披着黄袍,带着一张不断变化,宛若活物的柔软面具——
不,那就是祂的脸。
如同灵光一闪,黄衣之王的形象终于借由人类那可笑的臆想得到了补完,然后……在菌毯上生长出的黄褐色如昆虫一般的节肢,如软体动物一般富有某种亵渎人智的扭曲韵律的招摇之下,他最后的意识连结到了一个伟大的、伟岸的、无法描述更无法形容的神圣存在之上。
“哈——哈——哈——”
不自觉的喘着粗气,大热仿佛要过载一般滚烫,难以置信的蒸汽流从耳中、从口中、从眼眶中、从鼻子中喷涌而出。
一道喷出的,还有血,气化的血、雾化的血、被蒸发的血。
然后——
神圣的知识自遥远的彼端传输而来。
祂的名字是……
祂的名字是……
祂的名字是……
属于人的意识在数十人、上百人、成千上万人的呢喃声中、低语声中彻底瓦解,成为伟大意识的一部分——微不足道、甚至连一滴血也称不上的一部分。
于是,他重新抬起头。
呼唤出那位被先民封印于此的古老之王的名号,也是……它自己的名号。
“深海星空之王。”
“哈斯塔。”
无可名状的大恐怖就此降临,无限黑暗宽广的死寂空间之上,徐徐睁开了一只眼。
然后——
自高空,自世界之外,有一根触须垂落,如利爪如吸盘一样的触须,紧紧的抓住了考伯克的脑门,暗藏于其下的的尖刺直接刺穿了头盖骨,贪婪的吞食着、吮吸着鲜嫩可口的脑浆。
名为考伯克的少年就此死去。
但触须并没有离去。
它还有其它的工作没有完成。
比如……
传输情感。
传输意识。
传输记忆。
如医院输送营养液的橡胶管一般,触须向这个单薄而又渺小的身躯中传输着人类所无法理解的某种东西,对他进行最为彻底的改造。
终于——
触须离去了,旧的一切业已结束。
在成片成片的菌毯之中伫立的少年睁开了眼,睁开了一双犹如红宝石一般晶莹剔透的眸子。
“一切才刚刚开始。”
“盗火者。”
于此,旧日的支配者创造了承载自身意志、诉求的新的载体。
——持剑之人。
——持剑之人考伯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