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往在军旅中,虽然实际年龄很小,温去病仍与一众袍泽朝夕相处,冲锋陷阵,在军旅生涯中,前方敌人固然难对付,但真正让他们痛恨的,却是来自身后的掣肘与暗箭。
军人不适合搞政治,能吏通常也不是一个好军人,偏偏这两者少不了对方,如果妥善合作,组织就能正常运作,可惜大部分的时间里,这两拨人都合不来,把大量的时间,用在相互拆台上。
不得不说,那个人慧眼识英才,挖掘了一个韦士笔,扔在后勤主任大管事的职位上,专门统筹、分配各种物资,后期是分赃,前期是筹钱,用种种捷报、喜讯、数据,哄来各方资源,让前头的将士不必饿着肚子、空手作战,更为他们挡下来自身后的大小麻烦。
“百难臆度”韦士笔,大名鼎鼎的一代军师、智囊,其实有团长在,前方军略基本没他动脑的机会,他的灵活手腕与智略,主要都用在摆平内外人事,阻挡暗箭、小鞋上头,也因为有了他,碎星团得以专注冲锋,鲜少要向后头挥刀。
此时此刻,温去病格外怀念起这位老伙伴,如果有他在,至少这种鸟事不会发生。
要在敌人家门口,筑一座城池御敌,这个难度……和当初重建云岗关,完全就不是一回事。
重修云岗关时,西北虽已沦为妖、兽辖地,但云岗关旧址早成荒烟蔓草,没人注意,又有碎星团全力配合,以山陆陵为首,引出各路妖魔,带着他们在西北大兜圈子,引开所有目光,这才成功重建云岗关。
这回,月煌滩就在兽族的家门口,就算贾伯斯亲至,韦士笔重生,也断无可能让飙狼族变成睁眼瞎子,眼睁睁看着人族在眼皮子底下,平地起坚城。
与这相比,其他什么地质松软,不适合建城的技术问题,全都是小菜一碟,而要西北众军完成这任务,中央所做的配合,就是扔下这八千金币的银票……
八千金币,勉强来说,盖一座小城是勉强够了,支付最低档的材料与人工,七七八八可以混过去,手腕高一些的,说不定还能从中捞点入袋,但在西北地方,光给钱基本没用,就算强逼士兵去筑城当工人,也找不到肯运材料到月煌滩的敢死队。
还更别说,军部拨下来的不是现款,是银票,在其他地方,银票或许好使,可西北地方是经济荒漠,八千金币的银票,一下多半兑现不出来,唯一有希望提现这银票的地方,恐怕只能去飞云绿洲,但无神铺认利益不认种族,即使是军费过手,照例也要收高额费用,七折八扣,到手已少一大截。
拿着这缓不济急的军资,干着根本办不到的任务,这种脑残至极的命令,翻译得白话一点,根本就是派人去死的,背后牵涉到什么权力斗争,不得而知,但换了昔日在碎星团,这种荒唐军令下来,有一半机率,传令使者会直接被一刀砍杀,当没接到。
现在,听着武苍霓阅信之后的大笑,似怒,又似满心苍凉,温去病都觉得难受,仿佛又回到当年,被那些权谋算计阻碍时,满腔的痛与怒,正自心情起伏,腿上忽然感到香雪的敲击,藉此沟通。
『喂!你还记不记得,以前我们遇到这种事情时候的传统?』
『妳是说一刀砍死传令使者,装没听见的那个?不失为一个拖延的办法。』
『我是问你,有没有察觉自己现在是什么?』
『我……靠!』
被这一问点醒,温去病意识到自身处境不妙,远远不是替往日战友担忧的时候。
旁边,龙云儿、司徒小书似懂非懂,虽然知道军部下了筑城令,但因为对西北状况不了解,又不通军务,不能理解这道命令意味着什么,没敢随便开口,就看周围那些骑士,个个一脸愤慨,眼中俱是悲愤之情,好像随时都会冲出去拼命一样。
司徒小书大着胆子,跨前一步,拱手道:“武殿下,我是封刀盟司徒小书,可有什么是我帮得上忙的?”
武苍霓出身尊贵,不但是神都武家的直系,当初更受封公主位,荣耀无比,司徒小书选择这称呼,既是为了尊重,也有拉近彼此关系的意味,因为,帝国的公主头衔不滥发,可流着朱家血脉的她,同样受封公主位,与对方身分相当。
这一问,白衣白甲的马尾丽人,目光扫过司徒小书,明亮的眸子眨了眨,短暂闭了几秒,再睁开时,已经恢复了镇定。
武苍霓道:“是司徒家的小妹妹吗?我与妳爷爷、妳父亲都熟,他们两位都好吗?”
本想能与偶像站在相同基础,没想到对方一开口,自己便矮了一截,司徒小书大窘,道:“他们都好,不过,没听他们说过与武殿下相熟……”
话出口,马上警觉失言,好像在质疑对方撒谎攀关系,大大不敬,司徒小书想要道歉,却见对面丽人怔怔出神,目光惘然,好半晌才道:“……是啊,他们应该是不会再提起我了……这样也好……也好……”
“武殿下……”
“刚刚不小心误伤了妳,我向妳致歉,妳的那批手下,我已释放,正在往这边的路上,稍后便能与妳会合。”
武苍霓道:“西北边境是多事之地,眼下兵锋将起,妹妹妳带着他们在这里晃荡,非常不妥,还是早点退回云岗,离开西北吧。”
司徒小书道:“我们到西北来,是希望能尽一份力,而不是来添乱,既然有幸遇到殿下妳……请让我们追随妳,一同抗敌,为人族出力。”
“……司徒家有后,妳祖父与父亲想必欢喜得很。”武苍霓微笑着,凤目中多了一丝暖意,旋即视线扫过地上的尸首,道:“西北地方复杂,尤其是关外,妳有这样的用心,我很珍惜,但我们此刻所做的事,未必人多就起得了作用,妳还是早些退回关内,别徒增死伤,也别让妳父亲与爷爷担心。”
“可是……”
司徒小书难掩失望,还想再说,武苍霓素袖一挥,自有种不容质疑的威仪,打住了话,目光也落在温去病身上。
武苍霓道:“温老板声名远播,我虽在西北,却也时常听闻岭南温家势力鹊起,渐成一方之霸。”
温去病拱拱手,“武帅的威名,才真是震雷贯耳,这回奉令送东西到西北,没想到居然是亲自送给武帅,若早知是这样,我等必一早快马加鞭,恨不早些一睹武帅的飒爽英姿。”
“果然巧言令色……”武苍霓道:“听说你追杀碎星者,手段残酷,动不动就拿人家小威胁,杀人满门,千刀剥皮……都说能成大事者,心狠手辣,温老板这般辣手,干下的大事想必不少吧?”
温去病道:“武帅这是哪里话?在下所作所为,奉公守法,一切遵行帝国大义,碎星逆贼图谋不轨,是人族大患,我为社会除害,手段偶尔过激了些,那也是出于义愤,绝没有半分私心,武帅明察。”
武苍霓道:“提人头领赏的商家,这也可以说是没有私心吗?”
温去病道:“那不过是一点微薄补贴,每分每毫,都是要拿命去拼的,武帅看我们这些赚辛苦钱的不过眼,难道……是同情碎星逆贼,要替他们说话?”
碎星团的大逆案,往往在这一句询问后,接着而来的,就是波及满门的一场屠杀,温去病这么问,已经很有陷人于罪的味道,周遭骑士脸色立变,手握刀柄,只待有人先动,就立刻拔刀上前,将他乱刀分尸。
只是,还没等他们行动,武苍霓目中寒芒闪动,视线直接落在温去病头上,这位沙场巾帼,从来就不是一个等着旁人为己出头的个性,很多时候,她甚至不会等到隔天……
一阵彻骨寒意,透心而来,目不可视的无形刀气,瞬间贯穿温去病,等同被人一刀从脑袋劈到脚,凛冽的刀劲,带来剧烈的痛楚,足够让普通人痛倒在地,乱滚哀号。
这一刀的厉害,司徒小书看得出来,周围那些骑士也看得出来,心中暗惊,觉得这刀下得太重,此人好歹也是来送钱,若是挺不住,就这么死了,恐怕不好交代。
然而,温去病却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一样,插腰微笑,反倒是武苍霓眉头一皱:“你这经脉……怎能……”
话出口,武苍霓一怔,摇头道:“你身体残损若此,还能闯出这样一番事业,委实不易,确为人中之杰,苍霓佩服,碎星者机关算尽,伤天害理事做绝,自有取死之道,就算不死于你手,早晚也会被我斩掉,但你逼杀手段狠辣,不留余地,大有碎星者的作风……”
温去病笑道:“这一行是这样的,除恶不可不尽,为天下苍生谋,不狠不行。”
“今日算你运气,往后好自为之,若有一天,我听到你为恶,祸及碎星者以外的人,纵隔万里,我也要取你性命。”
武苍霓转头对司徒小书道:“我有些消息,妳帮我带回云岗关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