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在众人包围之下的李宛春显然没想到自己即将成为他人板上的鱼肉,因方才的票数之争,周湘正与她和静语说着私心话,并将同学们偷偷拿她二人谁输谁赢打赌的事情一并告知了,倒叫宛春和静语哭笑不得。
正说话间,那边赵纯美已然是做出了决定,遂拿笔在填报表上寥寥数行,便将考题写了上去,让礼仪小姐呈递到主持台上。
柳秉钧接过看了,眉头不经意皱起,并不忙着公布出来,却再次与四位评审确定道:“当真要出这个考题么?”
张景侗与赵国栋不知赵纯美出的什么主意,看柳秉钧的说辞,倒像是很难的样子,于是一起转过去问了赵纯美道:“是什么样的考题?”
赵纯美素手轻抬,略略的将额上的散发捋到耳畔,才挑唇一笑道:“这样的考题就算难了么,我可是掂量着出的呀。听闻南林家的大小姐是有名的海派人物,行事作为无一不透露着西式风格,若然这点子考题就难住了,将来可怎么与林大小姐一比高低呢?”
“这……”
柳秉钧哑口无言,失笑摇摇头,只好认可她的话,展开考题念道:“凡参选女郎,可自场地中任选一名男子为舞伴,作小步舞一曲。”
小步舞?宛春悄然低下头,眸光半掩。
纵然她于舞步上不大精通,然而在上海为陆建豪打前锋的那几年,也曾跟着官家太太们去过几次舞厅,受过些指导,自然明白小步舞的难跳之处。那可是流行于法国的宫廷舞,舞步以花样繁多、姿态优美著称,原本在上海风靡过一阵子,可因其太过难学,便多为人所弃。自从更为流畅简单的维也纳华尔兹流传到上海之后,小步舞已算是彻底的从名流场所里失去了踪影。
想不到今日赵纯美竟会出这样的考题,怪不得柳秉钧会惊讶。
眼角稍稍扬起,宛春从余光里打量了静语及其他的参赛女郎,见大家虽然有些为难,却并没有提出异议,想来都是接触过的,也明白这个舞步的难处。
只不过,之后唯一一个提出异议的人,倒叫宛春惊异不已。
季元自方才公布了第二场评审的考题之后,就很是愤懑不平,饶是柳秉钧死命的拉住他,依然堵不住他的嘴,满场子里就听他一个人嚷嚷道:“这不公平!当我不知道么?教会女中里根本就没教过这个舞步,别人或者还可以在跳舞场里学过,只有我家四妹妹生来体弱,从不参与社交活动,根本不知道什么是小步舞。你们出这样的题目,岂不是直接将她赶出局了?不行,我不答应,这考题不算!”
宛春瞬间恍然,这才醒悟过来缘何赵纯美会出这样一个令人难以琢磨的考题。
原来她只是在针对自己么?
若说考验礼仪姿态与见识风度,学校里教习的华尔兹也就足够了,可她偏偏挑了小步舞出来,是因为她清楚地知道李宛春不爱社交,不会小步舞吗?
这个人……旧账还没有跟她算清楚,新帐就已经开始了。
淡然的冷笑了一声,宛春静静的望向评审台。
或许是季元的话太过直白,张景侗似乎也明白些什么,紧盯着赵纯美说道:“既然三少爷提出来有不公平的地方,那我们就换个考题。”
他这一番话很是掷地有声,语气里全然没有商量的余地,赵纯美也不料季元会当场给她难堪,脸上蓦地的一红,却依旧嘴硬道:“我怎知四小姐不会跳这舞?旧京但凡有名些的跳舞场,都以会跳小步舞为荣,便是寻常家里举办的舞会,开场舞也以小步舞为尊。你们李家是旧京出了名的豪门府邸,一向不缺舞会,我只以为四小姐该很熟悉才是。”
“难道你还能比我更清楚她么?”
季元见她一副不会改动的模样,更加急躁,眉头几乎皱成个川字,干脆直说出来:“没有别的可言,这考题必须换去,你要是不换,我就亲自来做这个评审。”
赵国栋原是不做声的,此刻见季元已恼,赵纯美亦是气生两靥,忙笑着打圆场说:“你们何必争个面红耳赤,如何不问问四小姐的意思?若是她会小步舞,那么这个考题就不必变动,若是不会,我们自然有别的法子。”
一句话便将众人的目光引到了宛春的身上,宛春看了一眼赵纯美暗怀得意的神情,深知就算是换个考题,只要她还坐在那里,就不会有自己的好结果。
她自问今日白日里的相见,并没有露出有关于陆建豪与自己前世的纰漏,充其量不过是没有待见她而已。想不到她这样的记恨,欲要趁着校花大赛给她个下马威。
这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可以确定下来,今日的冠军定然不会落到自己头上了。
宛春虽不能对此说出感谢的话,然而‘回报’她一二倒是可以。
看季元还在担心自己,她才笑的一抬头,不急不慌地说道:“不瞒诸位,小步舞我虽不甚熟悉,却也曾跳过,只怕跳的没有你们那么好。评审员们既是已将考题公布出来,只为我一个人改变也不成规矩,就照评审员们说的来吧,以小步舞为题,大家各自寻人为伴,跳的好与不好就看自己的了。”
“囡囡!”季元急的连宛春的小名都叫出来,拉着她的胳膊劝道,“你若是不会就不必勉强,这第二场可是很关键的,要是跳得不好,直接就会从校花大赛中淘汰出去。换个考题,保不齐你就是第一呢。”
“换个考题?如果换的是骑马射箭呢?”
“骑马射箭?”
季元一时犯起糊涂,怔怔片刻,才啐道:“说什么晦气话!要是当真比赛骑马射箭,我替你比去!”
宛春抿着嘴笑,说季元爱显摆也好,要强也好,这个事事争第一的毛病,是他在家族功勋熏染下自来有之的。她不能忘了自己的计划,却也不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叫季元丢了面子,便扯谎道:“家里的舞会我虽是没有参加过,然而在院子里看着你们跳的那样开心,自然艳羡不已,就偷偷学过几次。小步舞难是难了一点,只要舞伴选得好,倒也可以有夺冠的可能。”她笑说着,就把手伸了出来,反客为主邀请了季元道,“所以……这支舞,可不可以请哥哥与我跳一场呢?”
季元面色稍霁,看着宛春明媚的脸在华彩绚烂的水晶灯下如花般绽放在自己面前,心内一虚,不由扒拉几下头发笑道:“我的小步舞也跳得不好,若说跳得好的,柳秉钧是舞池里的常客,当属他跳得最出色。”
宛春蓦地笑说道:“纵使柳少爷跳的好,可这一次的校花大赛,静语也参加了,只怕他要和静语跳才是……”
“那倒未必。”
宛春的话只说了一半,忽听耳畔一声笑道:“静语已决定和光耀跳去了,密斯李,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可以伴您跳一曲呢?”
宛春讶然回眸,这才见言语中的当事人正在自己身后站着,想着自己方才那一通话,顿觉尴尬不已,垂下头去。
季元却欢喜不已,忙将他肩膀一拍道:“柳兄当如祁黄羊,外举不避仇呀。”
“哎,咱们两家可谈不上仇与不仇,李兄客气了。”
秉钧爽朗笑着与季元插科打诨几句,转身将手平伸出来,鞠躬对着宛春做了个邀请的姿势。
宛春无奈,只好上前屈膝行了一礼,将手递到他掌心中。
这乃是小步舞的开场方式,若非学习过,是断然不会知道的。赵纯美在台下看的分明,纤纤玉指紧扣着桌面,几乎不能相信,李宛春当真会跳这一支舞。
她明明……明明……从未在李家的舞会上见过这个小姐,也未曾在任何一个跳舞场听说四小姐来过,女中里又没有教习这等难度的舞步,她究竟是何时学会的?
目光不甘心的萦绕在宛春与柳秉钧的身上,赵纯美不由怀疑自己这一次是否打错了算盘。那柳秉钧是何等人物,旧京里但凡去过舞会的女郎几乎都曾与他跳过舞,这个小步舞也过半是经他手教出来的。双人舞最难得的就是有个好舞伴,如今他既与李宛春组合,旁人定然是没有多大的胜算了。
朱唇咬啮,贝齿轻阖,眼看中舞池中柳秉钧与宛春的舞步越来越出彩,赵纯美不由锁眉搅乱了一腔心绪,手上的帕子也拧成了团。
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流畅,宛春面上不由自主就带了三分笑,果然一个好的舞伴,就足以让她事半功倍。转身刹那,越看着赵纯美那张不甘心的脸,她就越觉得高兴。
赵纯美这回可真是打雁的叫雁啄了眼了,任她想破脑袋,只怕也想不到,如今的李宛春可再不是从前那个深居闺阁懵懂不知世事的四小姐了。想要看她这个李家四小姐的笑话,就算再等个十年,也未必能有那个福气。
目光渐渐冷凝下来,宛春一面跳着,一面在侧身滑步间佯装不经意的看了一眼四周,因这一场舞会指明了是校花大赛提名的女郎才可以参与,故而舞池中的人并不多。眼见别人的目光都放在自己与柳秉钧身上,既然该做的事情都做到了,宛春知晓如果不在这时退出去,很有可能就因此而站到夺冠的那一刻去。
幸而她算盘打得早,虽然柳秉钧突如其来的邀请是个意外,却也于大局无碍。
侧身,滑步,一步、两步、三步……转身……就是这一刻!
宛春丹唇轻抿,脚下狠狠的一扭,登时痛的身子一偏,即刻瘫软下来。